閻渙叫住她,忍不住又開口提醒道:
“李澄此人心思深沉,你莫要草率輕敵,切記。”
她思索一二,點了點頭,便提裙快步離開了沁春樓。
頂層雅間裡,閻渙仍站在原地,滿室繞着珍馐美馔的濃香氣味,冷卻的茶飲擱置在桌上,那涼透了的香早被蓋了下去。
“千歲。”
閻泱開口喚他。
他不動聲色地坐會椅子上,握着湯匙舀了一口她喝過的那碗鲫魚豆腐湯。湯汁送入口中,秋日裡竟冷卻得這樣快,唇齒間被那外冷内熱的豆腐塊灼得發疼。
閻渙咀嚼着她留下的痕迹,妄想吃透她多變的心思。
“阿泱,你去。”
閻泱似懂非懂地回他:
“大人要屬下做些什麼?”
他看着對面坐在桌後的那人,賀朝的千歲侯。他的脊背仍挺得筆直,隻是長眸染霜,濃眉間卻藏進了落寞之色。
“躲起來,護着她。”
“必要時就出手,别讓人欺負她。”
閻泱一口氣沉了下去,未曾料想到他的堂兄竟有一日會講他送到一個女人的身邊,隻為護她周全。
“可大人…”
閻渙擡手打斷了他,道:
“去罷。”
他終究不會違逆堂兄的命令,是以,便抱拳後撤出了那間屋子,獨留下閻渙一人出了神般苦想。隻是飛身翻上屋瓦之時,閻泱的心中依舊回想着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半句話。
可是大人,你明明是怕死的啊。
曾不許閻泱離開自己身側寸步,連就寝都需他守在紗帳外側,徹夜抱劍護佑他平安的千歲侯,竟指派身邊唯一信任之人親自保護她。
堂兄,這麼多年你算無遺策,可仍是疏忽了。
你終究還是有了自己的軟肋。
崔姣姣出門而去,直奔那間微如寒舍的刺史府。
門房詢問來者何人,她稍仰下巴,正色道:
“去通傳李澄,長公主要見他。”
不一會兒,府門大開,一身着深绯色官服的男子疾步迎了出來,靠近崔姣姣時雙手交疊行了一禮,而後恭敬道:
“公主大駕光臨,微臣有失遠迎,萬望公主恕罪。”
說罷,他讓步至其身側,伸開一臂引路,崔姣姣便跟着他入了那司州刺史府。
入内親眼所見之景象,倒是比在客棧偷偷觀望之時更加明晰。院子極小,崔姣姣一路留心打量着便已瞧了個八九分,一間正廳會客議事,一間正屋就寝,唯餘的一個偏院還不帶院子,踏進去便是卧房。
透過并未全然掩着的正屋木門,崔姣姣大概看清楚,屋子裡竟是那般狹窄。
床榻便約莫不過三四步的距離放置了一張木桌,僅能供兩人落座。想必這位司州刺史平日裡便是坐在那一處用膳品茶。
還未思索清楚,便已走至刺史府最深處的正廳。
李澄恭奉公主上坐,還親自上千為崔姣姣斟茶送上。
崔姣姣趁着下人們上千擱置茶水的忙碌,打量了一番這位刺史的模樣。自閻渙所說,李澄如今應是年過三十,還未近不惑,可他瞧着卻是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歲。縱使眼下他面容帶笑,卻仍難全然掩蓋眉宇間的倦怠。
“不知公主殿下光臨刺史府所為何事?”
崔姣姣笑着伸手去試探那裝着茶水的瓷杯是何溫度,竟并非滾燙,而是溫熱的。她便一手托起茶碟,一手轉着杯蓋,聽着瓷器相磨發出的嘶嘶聲響,随後不緊不慢道:
“李大人不必拘謹。”
“崔瓷自小在司州行宮長大,對于此地有十五年的情感,而今雖得皇弟挂心接回泗京、享衣食榮華,可到底對養我之地十分懷念,這才特請了恩準,到司州轉轉。”
她邊說便觀察着李澄的神情,他倒是變色不改,聽崔瓷一語畢,還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接話道:
“原來如此,公主真是念舊之人啊。司州不過一不起眼的小地方,竟也能得公主牽挂,還特屈尊來到刺史府與下官相見,而今親見公主風姿,實在是下官之幸。”
這人倒是一派官腔,像是個朝廷場上的老泥鳅了,說話字字珠玑、滴水不漏,崔姣姣一時間也沒能看出有何不妥。
“大人謬贊,崔瓷未得皇城教導,随意慣了,大人不必如此謹慎。”
“畢竟...”
她莞爾一笑,歡欣之色卻不達眼底,垂眸吹了吹并未冒出熱氣的清茶,道:
“大人任職多年,自诩清流不然世俗之氣,府内上下簡陋異常,就連這瓷器杯盞也是前朝工序燒制而成的,品相粗劣、色澤暗沉。”
李澄作出十分羞愧的模樣,道:
“讓公主見笑了,下官人微言輕,俸祿微少,難為公主了。”
崔姣姣食指摸索着瓷杯外壁,眼睛卻靜靜注視着杯中飄着的細長茶葉,道:
“隻是大人,既兩袖清風,又是從何處得來的這寒山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