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渙收斂了方才的陰冷之色,故作輕松地朝着她擠出一絲笑意來,回她:
“冷茶能讓孤更清醒。”
窗外,夜色漸濃。宮人們匆匆而行,腳步輕巧,來回奔忙在四方天地下,猶如井底之蛙,不知方寸之外在上演着怎樣的血雨腥風。
宮殿四周飛檐入雲,長空凄風穿牆而過,崔姣姣聽見初冬的風敲在窗柩上,仿佛皇權争鬥下的冤魂回望一生。
她忽地起了興緻,開口道:
“今夜,不如陪我喝壺酒。”
閻渙沒有拒絕,崔姣姣便不知怎地從寝殿内的一處櫃子中拿出一壺菊花酒。她舉着酒壺走近閻渙,臉上笑眯眯的樣子天真靈動,不再被泗京的波詭雲谲沾染玷污。
“這可是我釀的,嘗嘗看。”
閻渙不語,拿起崔姣姣為自己倒滿的酒杯,竟仰起頭一飲而盡。
瞬間,冷風日夜浸潤的酒澀自口中蔓延開來,陣陣菊花的清香之氣撲進鼻子,腹中後知後覺的溫熱灌滿愁腸。他幾乎從不曾飲酒,每每聞見,隻嫌酒色耽事,此刻這一口菊花酒入喉,竟出奇地合他胃口。
“姣姣始終有一事不明,不知大人可否解惑?”
閻渙放下酒杯,在愈發昏暗的内室瞧着她,悶聲點了點頭。
崔姣姣亦為自己斟酒,同樣是一口入喉,隻是北風凜冽,她險些咳出聲來。
“那日你我在夏州起了争執,你追至虞國邊境為我脫困,将領直言我已被他手下兵将欺辱,為何你從未問過我,是否真的遭受調戲玷污。”
閻渙側耳,認真傾聽着她的每一個字,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不曾立即回答,隻是又為自己續杯一盞,悶聲入喉,而後才不緊不慢地回她:
“孤已替你報仇,殺了将士、奪了爍陽,更堵住所有人的嘴,未曾走漏半點風聲。世人給女子附加的名節和屈辱,孤都為你守住了。”
“更何況。”
他聲音一滞,眼皮掀起,毫不避諱地盯着她,坦言:
“女子的清白從不在羅裙之下,孤若問你,怕你委屈。”
夜色下,殿中一片幽暗,閻渙的話卻如同她曾見過的流蘇花般,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飄進她的心裡。
這些話,竟是一個設定在古代裡的男人說出口的。
她反反複複地回想,無比确認閻渙今日所說一切,都不在那本書上。這是他對自己說的,隻對自己說的。
這一刹那,書中洋洋灑灑的幾十萬字如萬古史書間的滄海一粟飄忽而過,僅剩閻渙的一縷魂魄經久不滅。
他是否,生出了哪怕一毫一厘的靈魂。
“定州初遇那日,大人便向我坦言了對女子功績的認可,那時姣姣便十分驚詫。今日大人所言,便知大人有天下男子不曾擁有的更多先見。”
閻渙搖搖頭道:
“你可知,孤一直覺得女子最偉大之處在何地?”
崔姣姣不解,遂搖搖頭。
“是生育。”
他抿了一口菊花酒,細細品起來,驚喜發覺這菊花酒香氣四溢,嗅來大有不輸茶氣的回味。他放下酒杯,繼續道:
“女子能夠孕育生命,在孤心中,這便猶如神明造人一般聖潔不可亵渎。唯有最勇猛的将士、最聖明的君主、最純良的男子,才有資格與之結合,孕育子嗣。”
他的聲音很輕,恍若溪水涓涓無聲,纏綿不斷,可崔姣姣卻看見河流之下,掩埋多時的洶湧波濤。
她知曉閻渙是有膽識、有謀略、有資格稱帝的。可她從不曾敢想過,閻渙竟是如此思想先進且有魄力的男人。
上天選他做颠覆昏君的創世之君,于是奪走他的美滿、剝奪他的親人,賜他慧根,也賜他苦難和仇恨。一道道天劫不由分說地劈在他的身上,任他痛得蜷縮在地也絲毫不憐憫,隻等他有朝一日磨成削鐵如泥的利劍,将四分五裂的大地劈碎成渣,再捏成一座最高的山巒。
而此刻,崔姣姣望着閻渙,神色複雜。
他不知曉命運會把他推向何處,隻是不肯屈服于昏庸的皇權。他不知道自己将在數年後成為一統天下的皇,此刻隻是默默坐在月色照不進的一方天地間,在雕龍畫風的紅木椅上,品一口心愛之人遞來的菊花酒。
“大人,你和天下男子很不一樣。”
她忍不住開口,也不去管閻渙是否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是嗎?”
他略有些笑意,看着卻帶着抹不去的疲憊。
“孤也覺得,姣姣同這天下間的所有人全都不同。”
“姣姣明月,怎是凡塵俗子可比拟的。”
他說着這話,雙眼如一池清潭,澄明見底,生怕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閻渙,書中把你寫成亂臣賊子,世人罵你是索命閻王,可那又如何,我偏要把你扶成千古明君。
她心中暗暗發誓,她一定要帶着閻渙,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