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禦花園開始放煙花,那些年紀小的孩子紛紛跑出殿外,仰頭看着漫天煙火。
大臣們也紛紛離席,拿着酒盞開始四下敬酒寒暄。
蒼定野是如今朝中權勢最盛的武将,過來敬酒的人也最多,景雲歌在旁邊坐了一會兒,幹脆拿起杯盞離開座位。
蒼定野轉過頭,似乎是想要叫住她,可是猶豫片刻,到底是把擡起的手放下了。
“雲歌。”
沒走兩步,有人從背後叫住她,景雲歌回過頭,竟然是淩滄時。
他清減了不少,容色也有些蒼白,站在月下疏影橫斜中,更顯得身形如竹。
景雲歌猶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倒是淩滄時先快走了兩步,迎上來。
“怎麼瘦了這麼多?”他心疼地蹙起眉,伸手想要執起景雲歌的手,卻被她不露痕迹地躲開了。
景雲歌淡淡笑了一下,“天寒沒胃口。”
她出來得很突然,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宮裝,隻這麼一會兒,鼻尖就被北風吹得通紅。
淩滄時很心疼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松鶴風氅接下來,輕輕披在她的肩頭。“你受委屈了。”
他的聲音很溫柔。
景雲歌動了動肩膀,想要把風氅脫下來,淩滄時溫柔卻不容抗拒地按着她的手臂,“天太冷,染上風寒怎麼辦?”
他低下頭,“若你是怕定哥兒介懷,一會兒回去之前再把風氅脫下就是。”
景雲歌搖頭,還是堅持将風氅解開,還給了淩滄時:“聽說滄時哥受傷了,還是小心為好。”
淩滄時愣了一下,旋即低下頭,苦笑道:“……是,我是不是很沒用?帶兵剿匪而已,竟然還會受傷。”
他向來是自尊自傲的,很少會說這種喪氣話。景雲歌有些動容,連忙道,“不是這樣的,當時滄時哥還救了我呢,是大英雄。”
“大英雄……”淩滄時很苦澀地咀嚼着這幾個字,“連你都不能保護好,我算什麼英雄。”
一陣北風吹過,淩滄時側過身,劇烈地咳嗽起來。景雲歌聽着他的聲音不太多,連忙從袖中拿出手帕,淩滄時吃力地想要躲開,“髒……”
可還是慢了一步,她看到他掌心的血迹,驚聲道:“滄時哥,怎麼咳血了!”
“沒事……”淩滄時閉上眼,又慢慢睜開,見景雲歌紅了眼圈,便笑着捏了捏她的耳垂,“隻是不巧傷到了心肺,太醫說這段時間咳血也是正常的,不礙事。”
他的指尖太涼,景雲歌不忍心再說什麼,于是把手帕放到他的掌心,“傷得這麼厲害,就不要再來參加宮宴了……”
“可是我很想你,小歌兒。”淩滄時很溫柔地垂眸看着她,“隻有在宮宴上才能看到你。”
景雲歌愕然擡起頭。
“滄時哥……請你不要說這種話。”她從來不是一個習慣拒絕别人的人,更何況對面還是淩滄時。
在他的注視下,她很艱難地繼續道,“我……我已經成婚了,你以後也會有夫人,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求求你。”
淩滄時失笑,搖頭道:“我的夫人隻會是你。”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你在他身邊,過得不幸福,不是嗎?他虧欠你的,我來補上。”
“滄時哥!”景雲歌驚訝道,“我們是先帝賜婚……”
不知何時,有雪花紛紛揚揚自天空落下。淩滄時擡手,将景雲歌鬓角的落雪溫柔拂去,“你知道的,我從不在乎這些。賜婚又如何,若是……”
他話沒說完,但景雲歌已經聽出弦外之音,連忙道:“滄時哥!慎言!”
淩滄時怔了一下,旋即失笑。“沒事的。”
煙花已經接近尾聲,淩滄時看了眼遠處宮宴的燈火,“回去吧。”
……
再回到宮宴上,遠遠就看到蒼定野拿着酒盞,低頭不知在想着什麼。
景雲歌抿了抿唇,斂裙坐回他身邊。
她離開前喝了一半的清酒不知何時被換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碗冒着熱氣的紅糖姜湯。
景雲歌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推開,蒼定野忽然開口:“去哪裡了?”
這是他今晚第一次主動開口,竟然還是質問。景雲歌冷冷道:“出去透透氣,君上都不允許?”
蒼定野沒說話。
受傷後的他,越發冷漠寡言,手段也淩厲狠辣,如今這沉默更顯得陰晴不定。
以至于讓人忘記,他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
在這沉默中,恐懼後知後覺地攀上景雲歌的心頭,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眸,認命地閉上眼。
突然,她聽到蒼定野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什麼都沒再說,隻是把一直放在膝上的手爐遞給她。
“暖暖手吧。”
景雲歌沒有動,自然也沒有注意到手爐上還未化盡的落雪。
……
宮宴散去回府,景雲歌和蒼定野都沒有心思守夜,各自早早回去安寝了。
睡到後半夜,外頭隐約傳來喧鬧,景雲歌被吵醒了,“金枝,怎麼回事?”
金枝出去問了,過一會兒匆匆跑進來,“小姐,書房那邊,說君上半夜起了高燒,府醫都過去了。”
景雲歌蹙眉,“怎麼好好的又起燒了?”
金枝搖頭,“說是這段時間太累,加上今夜受了寒,舊傷複發了。”
景雲歌搭在錦衾上的手抓緊又松開,但最後還是沒有動。“既然府醫過去了,他的跟前兒也有人,我就不去添亂了。”
外頭忙亂的腳步聲響了一夜,景雲歌也一夜未眠。次日是初一,蒼定野得參加大朝會,天還未亮,景雲歌把金枝叫過來,很生硬又不情願地開口:
“他還進宮嗎?”
金枝搖頭。“方才派人去告假了。”
那就是病得起不來身了,景雲歌的心口像是被絞了一把,又酸又痛,說不清楚:“是嗎。”
她猶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看。
金枝瞧出她的猶豫,小聲道:“小姐,還是去看看吧,若君上真的出了什麼事,也不能鬧得太難看。”
景雲歌聞言,如蒙大赦,立刻點頭:“對對對,是這個道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她急切道,“快去……”話到嘴邊又察覺到自己的失态,輕咳一聲,移開視線,故作平靜道:“更衣。”
嘴上這樣說,手指卻緊張地攥住衣角。
折騰一夜,書房前的落雪都被踩化了,幾個下人正低頭掃着前院的雪水。景雲歌走上庭階,正趕上一個小藥童端着金盆從裡頭走出來,金枝見狀連忙攔下,“君上如何了?”
小藥童愣了一下,才認出眼前的景雲歌就是主母夫人,連忙低頭行禮,“回夫人……”他遲疑着,“不太好。”
“怎麼不好呀!”景雲歌忍不住開口,“還沒退燒嗎?”
小藥童把頭埋得更低了,“……君上的身體差,本就不容易退燒,又因着高熱兼有痙攣的症狀……”
景雲歌的眼圈紅了,“我進去看看。”
小藥童連忙錯身把門口讓出來。藥氣與血腥氣揉在一處撲面而來。
内殿的門虛掩着,隐約聽到強抑的忍痛聲,景雲歌低頭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終是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