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場解救,确實是太及時、太重要了。慕微雲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推辭,卻聽見門外有人報道:“皇後娘娘到了!”
陳皇後!
一天見了三尊大佛,慕微雲不免掌心出汗。隻聽那皇後聲音清潤,帶着笑意輕步進來,在她斜前方跪下,仰首問道:“陛下何故催着這小丫頭?她即便有心效力,一個人也人微言輕。您不如隻令她去确認胡尚餘是人是鬼,後面的事,還是移交大理寺比較好。”
陳皇後一身的藥香,通身竟是輕袍烏帽,書生打扮,隻有帽後簪着一支晚梅花。她少女時有“春潭沉月”的佳名,歲月隻洗去她的浮躁,卻并未帶走她的美麗,比起貴妃通身的華氣,皇後倒更清穩舒暢。
不過,為何她會在此刻出現,倒是很耐人尋味了。
容常笑意更深,扶起陳春潭,說:“皇後此言甚是,就這麼辦。”
宮門外,慕如清站在風裡等了許久。久到那雀鳥都撿完了廣場上的蟲子,撲棱撲棱飛出屋檐了,慕微雲才從宮門裡出來。她趕忙上前,拉住微雲的手肘問道:“如何?娘娘幫你說話了嗎?”
“原來是姐姐去請的娘娘。”慕微雲摟住姐姐的脖子,“要不是娘娘,我就被陛下綁上船了。”
“别高興得太早。看來此事……我們家逃不開。”慕如清摩挲着她的雪鴻髻,“走一步看一步吧。”
既然是奉命查案,慕微雲便不得不每日到胡家去。深入後宅後,才知慶亭胡氏之大,比外間看起來更甚。叔伯舅甥雜處,慕家祖上和慶亭胡氏也有姻親,慕微雲根本叫不明白,一應以“夫人”呼之。慶亭胡氏已經把故地慶亭郡的親屬全都接了來,一家人赫赫揚揚,每日早晨傳飯傳菜的人都能堵住幾處路口。
胡尚餘的居所霜菊館不在正中,卻靠近他祖母的庭院,是個很偏僻安靜的所在。慕微雲在此地拔出朱顔,劍鋒未變,并無邪氣,這更确定了她的想法:胡尚餘是活人,此事有隐情。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詢問朱鶴聞此事經過。
朱鶴聞捧起她親手斟的茶時,隻抿了一小口。慕微雲笑道:“别緊張啊,如實回答。”
朱鶴聞低頭看着茶湯,哂笑道:“我不都和你說過了嗎?”
當日,他确實告訴慕微雲,胡尚餘已經被鏡鬼奪舍,此人可能會陷害慶亭胡氏。慕微雲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但是當她細想時,卻始終越不過那個問題:既然是鬼怪,為何不直接殺人報複,反而是要走這條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路?
她将茶壺放到爐上,說:“我希望你,如實地把每個細節都告訴我。不要讓我自己查到什麼不利于你們的證據,那樣的話,後果你也要一起承擔。”
朱鶴聞冷笑道:“難道我如實對你說了,你就會放過我嗎?何必裝模作樣。”
慕微雲手下動作一停:“你難道覺得,我要拿這件事向你尋仇?”
“……”朱鶴聞看着她的眼睛,無奈道,“你明知道,我的身家性命都握在慶亭胡氏手裡。此案我的态度,全憑胡氏一句話,你如果非要我說幫你,胡氏就會把我直接交給尊兄了。”
“我哥?”慕微雲指了指自己,仿佛覺得很好笑,“我哥會對你做什麼?”
“幾十年前,河西被北狄占據,雲中慕氏全家在西域都護府被滅。令尊逃出生天後,舉兵屠了整個色目部落。”朱鶴聞的左手輕輕覆住大袖下他顫抖的右手,“我看尊兄的态度,似乎也是要效仿令尊,清算所有仇人啊。”
慕微雲終于明白了他的那些别扭,哼笑道:“你可知道為什麼,我在淑妃的生死夢裡和你同行,一路保護你?”
她将膝上朱顔往桌上一放:“因為我哥哥告訴我,你也是無辜被牽連的,叫我不要為難你。”
朱鶴聞怔住了,他似有不解,皺眉欲語,卻被慕微雲截住話頭:“我們兄妹三個,冤有頭債有主,不搞連坐那套。你可以放心,我就算以後不喜歡你,也肯定是因為你不幹好事。”
朱鶴聞啞然,擺手道:“我……”
“那麼,現在可以告訴我過程了嗎?”慕微雲的指節在朱顔劍鞘上敲了敲,“胡尚餘随時都可能有危險。”
“……當然。隻不過這件事并非難在妖鬼狡詐,而是胡家人的态度。”
七日前,慶亭胡氏。
朱鶴聞推開門,隻見一個清瘦的男人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脖子後有一塊很粗暴的淤青,看來是被打暈的。胡尚武在他背後歎氣道:“如你所見,我這個五弟被奪舍了。”
朱鶴聞拿出符咒貼在他額頭上,符咒不燃。他收手說:“并無邪氣。國公爺為何這麼說?”
“他自從試婚服之後就性情大變,本來和我相處融洽,忽然開始對我破口大罵。”胡尚武像是很頭疼,看了一眼胡尚餘便不忍直視,“我這個弟弟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這麼多年就沒紅過臉……唉,無論如何,還請你把我原來的弟弟換回來。”
朱鶴聞問道:“如何确定是鏡鬼奪舍?”
鏡鬼奪舍的條件是很苛刻的,要求必須兩面鏡子對照,形成一個鏡中的無限空間,才能把活人魂魄和鬼魂交換。正常人誰會這麼幹?
胡尚武歎氣:“我們是請外面的繡娘給尚餘做婚服,那姑娘不知道我家這面古鏡有鬼,拿了兩面鏡子來對照,本意是想讓尚餘看看背後的紋樣……誰知道……”
朱鶴聞點了點頭,目光移向那面鏡子,說:“我知道了。”
“十年來,尚餘都是在家管錢管地的人,我們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他。”胡尚武定了定神,說,“朱鶴聞,你務必要把我的弟弟找回來。我們家,隻要這十年間的尚餘能回來。”
“……”
“事情就是這樣。”朱鶴聞攤了攤手,說,“後來我試探了很多次胡家的态度,無論那東西是什麼,他們都要把它踢出去,把鏡子裡的那個換出來。”
慕微雲沉思道:“但是無論用何種方法,都不能确定他就是鏡鬼。貿然離魂,恐怕傷及無辜。”
窗外的夏蟲不安地叫起來,第一場瓢潑夏雨就要降臨上都,天際陰沉,屋裡也悶得喘不過氣。慕微雲正想說話,便聽見外頭有個人敲了敲門,說:“慕小姐,奴婢綠橘,我家老夫人請您共進晚飯。”
她起身打開門,隻有一個老侍女站在門外。慕微雲問道:“您家老夫人是……?”
“是五公子的祖母,國公夫人。”綠橘低聲說,“她聽聞您來了,特地叫人做了一桌好菜,煩請務必賞光。”
慕微雲想了想,問道:“這是中書令的意思,還是夫人的私宴?”
老侍女擡頭盯着她,露出一個微笑:“這是夫人單獨請您。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