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
子時三刻,鬼食香火。
正是惡鬼之力最盛之時。
——
“玄徽仙君如今人魂已失,你怎麼還有臉若無其事地待在仙山?”
“與你結親,實乃仙君之不幸!”
“就該讓她入鬼城,為玄徽仙君尋魂!”
聲讨聲如沸,自夢中生出棱角,又化作利刃向她刺來,風中席卷的血氣,硬生生将她驚醒。
明遙蓦地睜開眼,一股腐肉血水的惡臭,夾雜着不知從何而來的膩極花香,熏得她幾欲作嘔。
廢棄宅院内,滿地橫屍,月光之下,樹影搖曳映出的扭曲黑影,散發着幽綠鬼氣,正俯身一口一口啃噬着院中早已沒了生息的血肉軀體。
明遙倒在死屍之中,後腦傳來一陣陣隐痛,身上的紗裙早就被污血浸濕,貼在她的肌膚上,說不出的冰冷滑膩。
淚水不争氣地從眼角滾落,明遙下意識屏氣,舌根緊緊壓住嘴裡的斂息珠,盡量不發出多餘的聲響。
借着月光,她看得分明,那黑影如今所食的軀體身上,正穿着仙山的衣物。
和她身前,半壓在她身上的死屍一樣。
皆是仙山的修士。
隻是……具體是誰,她實在認不得了。
—
仙山百年,仰慕玄徽的人數不勝數。
此次玄徽傷重,人魂走失之後。仙山中不少修士都自願入了鬼城,為玄徽尋魂。
其中不乏年紀尚幼,剛入仙途的少年。
仙山雖明令禁止,不許她們輕舉妄動,但一份輕飄飄的禁令,反倒是更激起了這些少年的逆反之心,一個一個奮不顧身就入了鬼城。
明遙曾在仙山外門遇見過一個。
那小修士長發高束,身着仙山衣物,手持利劍,在黑夜中十分招搖,瞧着不過十五六歲大,剛入練氣境。
真是年輕啊。
既然遇見了…明遙歎了口氣:“仙山已有禁令,不許門中修士私入鬼城,玄徽不會有事,你…還是速速回去為好。”
她話說得溫吞,言語輕柔。
被攔下的小修士聽完,卻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上下打量她一番,蓦地冷笑出聲:“你就是明遙吧?”
分明素不相識,小修士眼中卻帶着赤裸裸的不屑與鄙夷。
“你受玄徽仙君照拂百年,如今他人魂走失,你除了日日垂淚,還幹了什麼?如今反倒是攔着我們這些願意為他涉險的人,你當真和仙山同門口中所說一樣....半分也配不上玄徽仙君。”
“更何況,如今就連山主的招魂陣都沒辦法招回仙君的人魂,你又憑什麼這般肯定仙君不會有事?”
那小修士的聲音越拔越高,語氣更是咄咄逼人。
衆所周知,玄徽仙君的發妻明遙,沒有靈根,無法修仙。
不過是百年前,走運救了身受重傷的仙君,又挾恩情求仙君與她結為夫妻,賴着仙君的功德和仙力苟活的廢物罷了。
若非仙君,區區一個凡人,如今早就該化作一抔黃土了,哪裡還能好端端站在這兒裝相。
小修士一番話罵完,先把自己氣得不輕,抻着脖子,似一隻鬥志昂揚的咯咯哒。
明遙眨了眨眼睛,沒再多語,仙山多年,更難聽的話她都已經聽過了,小修士的隻言片語,不過是老調重彈。
不欲與之多加争辯,她幹脆利落地拔下了袖中信引,不多時,山中夜巡的修士便被引來,将小修士押解回了外門。
那小修士的叫罵聲劃破山中靜夜。
真有力氣。
明遙心中暗暗贊了一句,心想,這樣的人,這樣的身體素質,才合适穿越進小說裡執行任務。
不像她。
手無縛雞之力,腿無跑八百米之功。
被丢進這個小說世界,能活到今日,實屬命大。
《清冷仙君狠狠愛》
明遙一想起來就忍不住歎氣,她初初知道自己穿書真相時,已在這個修仙世界苟了數年。
直到偶然救了玄徽,才得知自己并非單純穿越,而是身穿進了一本言情小說中。玄徽是書中男主,而她則是書中炮灰。
她的任務很簡單。
玄徽破境化神時,會斷絕這世上情緣,給她一封和離書。
書中寫“明遙”會因此封和離書,傷心欲絕而亡,緻使玄徽欠下因果,破境不能,滞留凡間,等待“明遙”轉世償還。
而這“轉世”才是這本書真正女主。
至于明遙,拿到和離書後,便算走完了劇情,即可打開回家的通途,死遁脫身。
此方世界便與她再無瓜葛。
說實話,明遙是松了口氣的,相比于從前看過的諸如此類的攻略小說,她的任務實在太簡單了些。
不過就是等而已。
不過就是裝成對玄徽一往情深的明遙……等,就好了。
明遙坐在仙山石階之上,望着天邊高懸的明月,她想,快了。
她在此間已經等了一百八十年。
玄徽已入元嬰多年。
此次玄徽下山鎮妖,重傷歸山,人魂走失。
仙山諸人連同山主都心急如焚,山主起陣為玄徽招魂百日,亦是無果。
明遙面上雖一副哭得肝腸寸斷的模樣,心裡卻忍不住有些許雀躍。
置之死地而後生。
玄徽是書中男主,死是死不了的,如今這險地,怕是破境之兆,等他人魂歸位,說不定就是她的歸家之時。
或許是因為她隻是一個小炮灰的緣故,書中具體劇情并未對她開放,隻有前面半截梗概。
她并不能把握具體歸家之期。
不過已經等了這麼多年,再多等一兩年她也耐得住。
因而每日明面上她雖為玄徽垂淚,卻并為做出什麼實質性的行動來幫玄徽招魂。
落在仙山中人眼中,便更看她不慣,覺得她不堪大用,上不得台面,虛情假意,軟弱無能。
隻是眼見玄徽數月未曾有消息,山中之人也有些急了,病急亂投醫,漸漸地便也有流言蜚語落到她頭上。
“這世間,她與玄徽仙君姻緣相連,最為親近,若她親自前往鬼城尋玄徽仙君,說不準會有奇效。”
也不知是誰“妖言惑衆”,沒幾日,這謠言甚嚣塵上,連山主都起了心思,親自前來,試着勸她入鬼城去試試,看能不能尋到人。
她不願,鬼城何等兇險,她不過一介凡人。
便隻在山主跟前垂淚,不發一言,委婉拒絕。
她這窩囊樣子,更激起了仙山衆人的不忿,罵聲四起,說她狼心狗肺,這些年受玄徽照拂,一個凡人居于仙山,得容顔不老,壽數綿長之福,如今玄徽有難,竟不願為他涉險,連那些個與玄徽無關的外門弟子也不如。
被罵兩句倒也無關痛癢,可也不知是哪個修士,三日前的深夜,趁着中元節來之前,将她打暈捆了,丢進了鬼城。
再醒來時,便已落入這惡鬼院中。
明遙看着不遠處血肉模糊的可憐人,心裡生出寒意,又氣又怕。
若不是她多了個心眼,随時随地都将百寶袋帶在身上,她怕早就成了這惡鬼口糧了。
深夜之中,咯吱咯吱的咀嚼聲,伴着滴落一地的血水,顯得格外滲人。
明遙生性膽小,淚多體弱。
如今努力壓制着喉間因淚水帶出的嗚咽和恐懼而生的顫抖,已經耗盡氣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
伴随着最後的吞咽,咕咚一聲,院中驟然安靜下來。
明遙透過屍身交疊的縫隙,看着那黑影搖搖晃晃地擡頭,起身,再從院中木門離開。
隻留下滿地屍身,和那具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肉身。
她壓着心裡的惡心,不敢大意,又憋了好一會兒,緩過了勁兒,才推開壓在身上的屍身,爬出來,喘了口氣兒。
後背已被冷汗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