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遙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
起先似乎是個美夢。
再然後,夢中昏昏沉沉,一股涼意自額間蔓延至肺腑。
冷得她直發抖,讓她想起初遇玄徽的情景。
那是個雨天。
狂風大作,夾雜着豆大又密集的雨珠,顆顆砸落在她身上。
她已經被五花大綁困在這裡數日。
衣物被雨打濕,緊貼在她的肌膚上,冷得她不停地打着顫,嘴唇也被凍得發紫。
她半倒在濕膩的土地上,泥土的腥氣湧進肺腑,腥臭難聞,費勁兒地吐出無意蹭進嘴裡的濕土,喘了口氣,才緩過力氣,繼續抵在被雷劈開的木樁子尖刺的一側,一下一下地磨着捆住她雙手的粗繩。
臉色冷得發白,雙眼也哭得紅腫,手腕不可避免地被磨出血痕,卻感受不到疼。
比她六年前剛穿進這個世界時,還要狼狽。
初來此地時,她身無分文,又不通曉此地文字律法,在現代社會學的語數英政史地,于此時沒有分毫發揮的空間。
好一番輾轉打聽之下,才總算謀得了一條生路——
人餌。
以人作餌料,用之以誘妖物。
此方天地之間,妖魔鬼怪時常出沒,謀财害命有之,打家劫舍有之……普通凡人雖也能用法器應付一二,但遇見厲害的妖鬼,卻也隻能由修士來降。
直接鬥法倒也好說,隻是有些妖鬼奸滑,嗅到修士的氣味兒,輕易便不會出面。
為誘這類妖鬼現身,便出現了人餌一職。
以命為注,賺的是賣命錢。
然而此間妖魔亂世,不少偏遠蠻荒之地,命如草芥,便是這樣的活,願意幹的人也不少。
其中“餌料”最佳為嬰幼兒,其次,則是身體有疾的成人更為吃香。
像明遙這種身體無病的正常人,即便願意為餌,機會也不多,隻偶爾遇見有畫皮鬼一類,對姿容有要求,或是喜食貌美女子的妖物,才用得着她們。
明遙第一次成為“餌料”,是有修士想誘殺一隻田魈。
田魈,最喜食女子血肉精魂,力大無窮,又靈活善作僞,極難捕獲。
而這隻待殺的田魈更是其中“翹楚”,流竄作案數年,手上已有不少女子性命。
此前還有一人餌折損在他手中,很難對付。
因此,沒有多少人餌願意接下這個活兒,這才落在明遙身上。
彼時明遙窮得叮當響,食不果腹,再賺不得錢财,也是個死字,索性壯着膽子搏了一搏。
好在她命大。
斬殺田魈的修士有些本事。
那隻田魈被斬殺在她眼前時,血盆大口離她近在咫尺,形狀似山猴,臭氣撲鼻。
明遙當場被吓暈過去,次日便着涼生熱,昏昏沉沉睡了好幾日。
等醒來時,除妖的修士已走,隻留下了報酬給她,靠着這點報酬,她才總算是在此地有了立身之本。
接下來幾年,她用這點報酬,在離鎮上不遠的村子裡租了間屋子,又借着之前幾次做人餌的經曆,識得些人,學了些手工活,做些針線賺點碎銀,閑暇時學學此間文字,日子也算将就過。
隻時不時會聽着哪戶人家又遭了妖物洗劫,哪個凡人又被妖物掏了心剜了眼……她性子膽小,聽到這些傳聞,想起那日田魈的模樣,仿若劍柄懸梁,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要了她的小命。
于是生出攢點兒錢買法器的念頭。
但法器對于普通凡人來說不是便宜東西,稍稍厲害些的法器更是有價無市。
明遙攢了快四年的錢,期間時不時撿點兒風險相對較小的人餌活兒來做,才堪堪攢夠本錢。
可好不容易找着門路,卻被人放了鴿子,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這麼又攢了一年,直到某日村中教她針線的大娘偷偷摸摸給她傳遞消息,說隔壁村子有門路弄一批仙山折舊的法器來,問她要不要。
她聽得動心,花錢牽線搭關系,又請人吃了好幾頓飯,才得來名額。
誰知剛一進村便被人從背後擊暈。
不知昏了幾天,随着一聲驚雷,大雨瓢潑。
明遙硬生生被雨淋醒。
醒來之後,便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捆着扔進了一處深山老林,身上帶着的錢财也被洗劫一空。
離自己不遠處是被驚雷劈折的大樹。
驚怒之下,電閃雷鳴之間,明遙蓦地響起一年之前村裡的流言,說是隔壁好幾個村子無故遭災,非妖非魔,疑似天罰,虛得有罪人受審。
當時她一聽非妖非魔便也沒有在意,如今,該不會是被當做祭品,要接受天罰了吧。
明遙驚慌之下,扯着嗓子求救了好幾聲,但她這點聲音,被雨幕籠罩,根本傳不出去。
意識到這一點後,明遙四處張望,看着那顆斷樹極尖利的木刺,一咬牙,翻滾在地,一路蛄蛹過去,吃了一嘴的土。
費盡功夫,終于将繩子磨斷了幾根,松快不少。
也算是運氣好,綁她的人經驗不夠,看着雖像個死結,但繩索中間并未穿插交錯來綁她,又掙紮好一會兒後,總算是脫了身。
深山老林之中,大雨驚雷,即便沒有妖物,她也很難活過今日。
明遙努力回想着以前上學時,聽過的野外救生知識,擡頭看了看眼前的密林,決定不再移動,選了處地勢稍微較低的位置,雙腳閉攏蹲下,雙手抱膝,盡可能降低被雷擊中的風險,也盡可能保存些許體溫。
大約是得死在這兒了。
明遙冷得瑟瑟發抖,腦子一片空白,發達的淚腺先她一步哭了出來。
淚水又極快地和雨水混雜在了一起。
不多時,明遙便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隐隐也有些發熱。
腦子像是被分成了兩半,一個小人兒在腦海裡帶着哭腔,瘋狂尖叫:明遙明遙,快想想辦法,你快死了!
另一個小人兒則蜷縮成一團,一邊冷靜等死,一邊試圖給自己留下人生總結。
…下輩子千萬不能再倒黴催的穿越了。
…根本活不下來啊。
…不該銳評明女士的紅燒肉做得太鹹了,食難下咽的,這一定是不尊重媽媽勞動果實的報應。
…話說穿越之前小組作業還沒做,會影響她們評分吧,罪過了。
…啧,好想再見明女士一面啊。
慢慢的,冷靜小人也開始低聲啜泣。
啜泣聲越來越大,就在明遙覺得自己離死不遠的時候,玄徽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