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三樓,衛生間。
黎幼聽低頭洗手,冰冷的水流沖刷着掌心髒污,片刻後,她關掉水龍頭,手指彎曲,透明的指甲壓向皮肉。
再松開,手心留下月牙狀痕迹。
有輕微的痛感。
黎幼聽盡力克制住起伏的情緒,保持鎮定,她撩了下額前淩亂的發,面對鏡子裡的自己,臉色淡淡的,口紅厚塗也遮不住消散的精氣神兒。
她是那種非常單純的長相,第一眼看上去漂亮無害,所以即使是皺眉生氣的狀态,對剛才現場躁動的那群人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這時,走廊外傳來腳步聲。
緊接着是交談聲。
“黎醫生剛在現場被許副主任罵得狗血淋頭。”
“聽說了,樓道裡早傳遍了。”
“好像是因為她臨場反應遲鈍,不過那樣的血腥場面,害怕一下也無傷大雅,說不定隻是許副主任吹毛求疵。”
“她們倆成天鋒芒畢露的,實在是優秀得耀眼,許副主任敲打兩下,平衡醫院生态而已,還是祈求風吹草動别把我們燒成渣渣來得實際。”
“‘中誼雙子星’可不是開玩笑的,漂亮又有實力,要不是她們倆八卦太多,應該沒有人不羨慕這種順風順水的人生吧!”
兩人越發聊得起勁,壓根沒察覺到話題中心的本人與她們僅一牆之隔。
黎幼聽勾勾唇角,渾不在意。
她悄無聲息地從樓道口進入消防樓梯間,爬到五樓,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了“嘟嘟噜”的提示音。
她愣了一瞬,翻開聊天頁面。
好友數量本就寥寥無幾,半個多月沒有聯系的人發過來兩條未讀信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最上面的位置。
【有任何事情找江曜幫忙處理。】
【下周日回國。】
黎幼聽眨了眨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他說這話的神情,沒有多熱忱。
應該也談不上冷漠。
他常常穿着剪裁得體的黑西裝,偶爾戴一副半框眼鏡,五官深邃,氣質斯文,帶着顯赫家世教養出來的清冷風度。
尤其是那雙眼睛,烏黑雪亮——
黎幼聽的心跳仿佛漏掉一拍。
半個小時前,她剛見過那雙很像的眼睛。
黎幼聽發呆地盯着屏幕,兩條跨越了七個小時時差的信息,來自法蘭克福下午一點鐘。
她的手指來回敲了幾下。
猶豫幾秒,又全部删除,最後按下鎖屏鍵,放進口袋裡,半個字也沒回。
*
手術室後台。
黎幼聽拿出工作卡,準備領無菌手套和衣服。
值班護士詳細記好檔案,把鑰匙遞給她。
一擡頭,目光瞥見走來的許春泠,規矩地喊了聲:“許副主任。”
許春泠掃了一眼黎幼聽的證件,态度冷淡,扭頭對護士說:“這次的手術黎醫生不用上了,換成虞見溪,她馬上就過來。”
護士不敢多問,輕輕應聲。
黎幼聽指尖還勾着那串鑰匙,聽到這話隻好原路還回去,眼底不可避免地劃過一抹陰霾,又被纖長的睫毛掩蓋住。
許春泠說:“不需要我再解釋一遍吧,每一次的實踐經驗都非常寶貴,是你沒有珍惜。”
黎幼聽:“對不起,許醫生。”
除了反思道歉,她确實無可辯解。
許春泠表情疏冷,反問她,“你覺得造成這件事情的結果,是要向我道歉?你不僅在用職業生涯開玩笑,還是在用患者的生命開玩笑。”
許春泠繼續道:“我知道你足夠優秀,多多少少有點兒恃才傲物,但隻要你還在崗位上一天,還在我手底下一天,我就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你就要時刻守護你曾經宣讀過的醫學生誓言。”
“下周你的住院醫師考核評分同意書上不會有我的簽字,起碼目前你在我這裡完全不合格,明天晨會交份千字檢讨。”
黎幼聽認真記下,視線慢慢蕩到自己的鞋面,嗓音很低,“我知道了,許醫生。”
許春泠偏過頭,一時又覺得剛才那些話有些過于重了,想起心外科主任和她交流的幾句話,說年輕的好苗子可以打磨,但不能辣手摧殘,防止适得其反,結不成一顆果兒。
她搖搖頭歎口氣,終究心軟,“去吧,拿好筆記本進觀察室,多學習虞見溪的工作方式,她遇到麻煩比你冷靜多了。”
黎幼聽眉梢微動,乖巧點頭。
“嗯嗯,謝謝許醫生。”
大巴車司機确認脾髒破裂,影像科與急診科醫生開會讨論,一緻決定進行保脾手術。
助手操作着萬年曆時鐘。
“八點十六,開始手術計時。”
黎幼聽坐在觀察室,全神貫注地盯着許副主任主刀的動作。
手術刀、牽開器、血管鉗依次遞到她掌心……中途,脾部污血從細小傷口呲出來,胸前的綠色無菌服留下了深褐色痕迹。
助手在一旁擦拭,她臨危不亂地上了吸引器迅速清血塊,開始吸積血。
良久,損傷裂口處理好。
許春泠雙手擡起,吩咐虞見溪,“你來縫合。”
“好。”虞見溪接過持針器。
許春泠有意現場考試,“縫合結束?”
“沖洗腹腔,關腹。”
許春泠:“如果術後出現反應性胸腔積液?”
虞見溪:“微量時問題不大,無法自主吸收時可選擇胸腔穿刺引出液體。”
許春泠沒再提問,滿意之情溢于言表,誇贊的話脫口而出,“虞醫生,你的确是比她冷靜多了。”
不過有時候又太冷靜了。
這是後半句話。
許春泠沒說。
虞見溪手中縫合的步驟沒有停止,明白話裡的“她”指的是黎幼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