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甯倚在窗邊,望着夜空一彎冷月,久久未能入眠。
忽而,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隐約夾雜着柳姨娘溫軟的嗓音和永甯侯低沉的應答。
她一怔,輕輕撥開窗戶一角,正瞧見柳姨娘提着燈籠,引着永甯侯往偏院走去。
……母親竟又去請他了。
嘉甯指尖微微收緊。
她知道,柳姨娘素來清傲,從不屑于像其他姨娘那般争寵獻媚。
可如今為了她的婚事,柳姨娘卻一次次放下身段,甚至主動邀請永甯侯……
一股酸澀猛地湧上喉頭,幾乎讓她窒息。
嘉甯閉了閉眼,強壓下眼中的熱意。
若是在現代,何須母親如此委屈求全?
她自己便能決定人生,選擇伴侶,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偏偏在這吃人的古代,尊卑分明。
她們母女二人,不過是這深宅大院裡身不由己的浮萍,連最基本的婚嫁自主都成了奢望。
這份“身不由己”,像無形的枷鎖,勒得她喘不過氣。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包裹着她,比恐懼更深,比委屈更沉。
更夫的梆子聲遙遙傳來,嘉甯毫無睡意,心緒紛亂如麻。
她下意識探手入袖,指尖觸到一片溫涼。
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
嘉甯将它捧在掌心,這是今日謝臻臨别時塞給她的。
她忽然想起在現代的追求者,也曾有人送過嬌豔欲滴的玫瑰,發過數額不小的紅包,說着動聽的情話讨她歡心……
可那些,從未讓她像此刻這般,如此迫切地、孤注一擲地想要嫁給一個人。
不僅僅是因為情意,更是因為謝臻是她在這令人窒息的古代規則裡,唯一能抓住的、通往自由和尊嚴的繩索。
嫁給他,意味着掙脫侯府的樊籠,擺脫太子觊觎的陰影,更重要的是,能讓母親不必再為她如此委屈求全……
柳姨娘欲言又止的擔憂,秦夫人敲打暗示中隐含的威壓,還有謝臻那雙盛滿柔情與決心的眼睛……無數畫面在腦中交織翻騰。
“一定要成啊……”她将玉佩貼在胸口,低聲呢喃。
嘉甯聽着那單調的梆子聲,緊繃的心弦一點點松懈下來。
眼皮越來越沉,意識漸漸模糊。
玉佩的涼意透過單薄的寝衣,卻讓她覺得莫名安心。
月光流淌,悄悄爬上枕畔,少女緊蹙的眉心緩緩舒展,睫毛不再輕顫。
*
夜色的另一邊。
裴景昱回到東宮時,天色已暗。
他徑直走向書房。
殿内燭火搖曳,将他眉間的陰鸷切割得明暗不定。
案上攤着一幅未完成的仕女圖。
墨迹未幹,畫中女子眉眼如畫,正是嘉甯的模樣。
裴景昱執筆蘸墨,卻在落筆時頓住,那雙眼,他畫了又改,改了又畫,卻始終描摹不出她今日在慈恩寺看向謝臻時,那含情帶羞的神采。
“殿下。”奶娘張嬷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奴給您送茶來了。”
“進。”裴景昱頭也未擡,聲音裡透着一絲不耐。
門扉輕響,卻不止一人的腳步聲。
他蹙眉擡眼,隻見張嬷嬷身後跟着個纖弱少女。
那女子低眉順目,穿着素淨的藕荷色衫子,發間隻别着一支白玉簪,竟有七八分像嘉甯平日裡的裝扮。
“這是老奴特意為殿下尋來的。”張嬷嬷笑容可掬,“名喚莺甯,最是乖巧懂事。”
燭火搖曳,莺甯低垂着頭上前兩步。
藕荷色羅裙上繡着淡青纏枝紋,耳畔一對珍珠墜子随着她的步伐輕輕晃動,這是照着那位永甯侯府三姑娘最喜歡的樣式置辦的。
“奴婢莺甯,給太子請安。”
她刻意放柔嗓音,像春日裡拂過柳梢的風,帶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裴景昱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漫不經心地打量一二。
确實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微微上挑的杏眼。
隻是,這雙眼眸裡盛滿怯懦與逢迎,遠不如嘉甯那般清亮倔強。
想起那丫頭咬人時發狠的模樣,他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虎口處早已淡去的齒痕。
“殿下近日勞神,老奴特意尋了個伶俐的來伺候。”張嬷嬷笑着推了推那女子,“愣着作甚,還不給殿下添茶?”
女子怯怯上前,素手執壺,動作輕柔。
張嬷嬷瞧着這一幕,悄悄退了出去,合緊房門。
“過來。”裴景昱抿了一口茶,示意她近前。
莺甯心頭一喜,依言繞過桌案,蓮步輕移,腰肢擺出精心練習過的、婀娜多姿的弧度。
她跪在他的腳邊,素手試探地搭上他腰間那條象征尊貴的墨玉腰帶,指尖故意擦過冰冷的錦袍,感受着其下隐含的力量。
“擡頭。”
命令不容置疑。
莺甯順從地仰起臉,正撞入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那目光毫無溫度,像是在審視一件器物,冷得讓她打了個寒顫。
距離如此之近,裴景昱的目光如冷刃般在她身上逡巡。
杏眼櫻唇,輪廓确有幾分像,可那低垂的睫毛下沒有嘉甯的靈動與倔強,那微抿的唇角也尋不到半分似惱似羞的鮮活情态。
徒有其形,終究是東施效颦。
那眼神裡隻有畏縮讨好,哪有嘉甯半分靈動?
有嘉甯珠玉在前,眼前人到底是遜色了幾分。
他失了耐心,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不輕。
指下肌膚滑膩,骨相輪廓亦算得上精巧,可終究……不是那個人。
指尖傳來的觸感,激不起心底半分漣漪。
“可惜了。”他冷冷甩開手,取過一方素帕,慢條斯理地擦拭着觸碰過她的指尖,如同沾染什麼不潔之物。
莺甯咬緊了下唇,眼中掠過一絲難堪,卻并未退縮。
她是教坊司精心調.教的幹淨“瘦馬”,今日之前,從未奢望能踏入東宮。
來東宮之前教坊司的嬷嬷告訴她一定要好好伺候貴人,莺甯自然明白,貴人伺候好了,她的命運也會改變。
于是此時此刻她定要把握住機會,将教坊司那些手段使出來。
殿内暗香浮動,裴景昱忽覺一股陌生的燥熱自小腹悄然升騰,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連帶着呼吸也重了幾分。
他這才後知後覺,張嬷嬷送來的那杯茶,有異。
那股邪火越燒越旺,灼燒着他的理智。
眼前這張與嘉甯有幾分相似的臉龐,在搖曳的燭光和藥力的作用下,竟漸漸模糊了邊界。
他心中那點抗拒,被一種扭曲的、替代性的渴望悄然侵蝕。
裴景昱不再言語,隻是微微後靠,閉上雙眼,任由那暖意與躁動在血脈裡奔湧。
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陰影,遮去眸底翻湧的複雜情緒。
莺甯敏銳地捕捉到他姿态的松動與呼吸的變化。
機會就在此刻。
她心領神會,垂落的發絲掩住所有的表情。
她柔順地伏得更低,纖秀的肩頸彎出一道馴服的弧度,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沒入紫檀桌案下、更深的陰影之中。
本來他沒那個想法,但是眼前人和嘉甯如此相像,因此便默許她的行為。
殿内一片沉寂,唯有燭芯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以及……那陰影深處傳來極其細微的、幾不可聞的衣料摩擦聲。
案上仕女圖中嘉甯的眉眼,在燭光下顯得愈發清冷遙遠。
裴景昱的喉結不知不覺地滾動一下,搭在扶手上的指節微微收緊。
他依舊閉着眼,仿佛沉入某種幻境,緊蹙的眉宇間交織着沉淪與厭棄。
閉目的黑暗中,唯有宮宴那晚假山石後的記憶格外清晰,少女溫軟的唇瓣,帶着清甜的氣息,生澀而慌亂地回應……那才是他所渴望的……
而此刻陰影中的唇間溫度,不過是藥力催動下,一場飲鸩止渴的虛妄幻夢。
如果現在是嘉甯柔軟的唇瓣含住自己,該是人間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