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燈火由近及遠被點亮,領口都歪歪扭扭的大夫被小厮扯着匆忙跑了過來。
馮令儀急聲道:“給少爺看看!”
大夫不敢疏忽,連口氣都沒歇,連忙去了床前,隻看了眼哥兒的臉色,不用診脈便斷然道:“是急熱。要趕緊煎藥。”
“藥一直在爐子上煮着,我這就去端!”立刻便有個丫鬟跑了出去。
等藥被端來時,玉哥兒身上的溫度明顯更高,額頭更是燙得吓人,嘴裡開始說胡話。
馮令儀雙手發顫,根本喂不了藥,隻能讓何五兒代勞,自己取了冷水浸的巾子一遍遍給哥兒擦身體,大聲吩咐:“去地窖取冰塊過來!”
一家子的人都醒了,院子裡燈火通明,塞着冰塊的枕頭遞到馮令儀手裡時,她才注意到是馮呈。
客院裡其他大夫也陸續過來了,有人見人,驚歎着私語:“……這是誰想的主意?枕冰興許可以護住頭腦,以免被燒壞。我怎麼想不到呢……”
玉哥兒枕上冰枕,又被喂下一碗藥,才退些熱度,又開始燒起來,這回已經醒了,小臉緊皺着哭喊:“娘,我熱……”
何五兒見狀,連忙将下人們趕了出去。
馮令儀努力穩定心神,将她踢掉的被子重新提上去,盡力安撫:“沒事,沒事,熱一點捂出汗來就好,隻要出了汗就好了,不能踢被子,玉哥兒乖啊……”
反反複複起了幾回的熱,一直到天亮,這回的退熱才算久了一些。
玉哥兒的小手軟軟地拉着馮令儀的袖子:“娘,我好難受……我是不是要死了,娘……”
馮令儀忍着眼淚道:“怎麼會呢?你已經退熱了,隻要好好喝藥,會好起來的,馬上就能好起來。”
她好不容易才将這孩子要了回來啊……
馮令儀不敢再開口,閉着眼睛将臉埋進床單中,眼淚瞬間滲入布料。
到了下午,玉哥兒再次起了熱,灌藥、擦身,通通不再管用,小孩子燒得在床上打滾,喃喃地哭喊:“爹爹,娘,娘……”
馮令儀隻覺心神俱碎,耳邊嗡嗡作響,不知為何将大夫沉痛的話聽得格外清楚。
“少爺燒得太厲害,我等無能為力,還請大人……準備後事吧。”
馮令儀呆呆地看着床上掙紮的兒子,雙腿沒了力氣,一點點癱軟在地,捂着耳朵一句也不敢再聽。
何五兒走到她身邊,正想安慰,手才放到她身上,馮令儀忽然站了起來,疾步朝外跑去。
衆人愕然。
大少爺快沒氣了,家主這是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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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酒巷東邊隔了兩條街有座佛寺,建在山上,往日香火格外旺盛,今日因為天公不作美下着雨,倒沒什麼人來上香。
佛寺巍巍,高聳入雲,門前台階千級,望之令人生歎。
馮令儀疾奔至山腳,遙望接天的寺塔,直直跪了下去。
求仙問佛,一步三叩首,一階階跪進佛寺。
金殿之中,蓮座高升,諸天神佛環繞,俯首捏指,寶象莊嚴,映得滿殿光輝。
馮令儀跪倒在佛龛前,淚流滿面,額頭早已磕得見血,虔誠祈求:“神佛在上,保佑犬子馮玉……他才七歲,才七歲……若是我做錯了什麼,都報應給我,求佛祖憐憫,别帶走他……我日日為佛祖誦經燒香……玉兒秉性頑劣,資質愚拙,不堪侍奉佛祖,求佛祖留他在我身邊,求佛祖留他在我身邊……我隻有這一個兒子……”
長跪不起,直到耳邊響起遙遠的參禅聲,才驚覺已經到了僧人們晚間打坐的時辰。
她回頭望去,隻見殿中環繞着數不清的僧人,皆跪坐而立,雙手合十,口中呢喃,誦經聲萦繞在殿梁之上,漸漸越來越大,震耳欲聾。
馮令儀失魂落魄地站起來,近側的和尚扶了一把,不知道說了什麼,她茫然道了句謝,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外面又開始下雨了。
她低着頭走下台階,腳下一個踉跄,直直往前跌下去。
下一刻,手臂被人牢牢抓住了,視線中出現一雙蹑烏履的腳。
下面深淵一般的千階,若是跌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她木然地問:“哥兒……是不是已經沒了?”
馮呈給她撐着傘,低聲回答:“不是,少爺還等着你回去。你該陪在她身邊。”
馮令儀伸手捂住臉,滾燙的眼淚從指縫中滲出來:“要是他活不下來,我要怎麼辦……我做這麼多,有什麼意義……早知如此,當初我應該不顧一切将他搶回來的……啊……”
馮呈沒有說話,隻是用力掰開她深摳入掌心,見血的雙手。
馮令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甜酒巷。
剛進門,便見何五兒撐着傘從遊廊下跑了過來,臉上全是笑,大聲道:“令儀!哥兒退熱了!哥兒退熱了!”
馮令儀定住了,呆呆道:“真……真的?”
何五兒臉上全是水迹,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用力點頭:“真的!大夫說,哥兒已經熬過來了,基本不會再發熱!你去看看他吧!”
失而複得,鋪天蓋地的驚喜奔湧上心頭,馮令儀猶不可置信她竟然真的有被上天眷顧的一日,活了二十多年,從未像今日這樣暢快過。
她情不自禁地笑起來,抹了把臉,立刻就要朝院子裡奔去。
就在此時,忽然聽到身後巷子中傳來的铮铮鐵蹄聲。
馮令儀一回頭,隻見夜雨之中數不清的火把,北鎮撫司指揮使餘練高坐駿馬,神情漠然。
“經查,工部虞衡司主事馮令儀,涉嫌弑殺獻文皇太子,皇上有旨,即刻捉拿進京,打入诏獄,從嚴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