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熱孝,她并無功名,于讀書是沒有妨礙的。父親走後第二日,馮令儀也啟程回書院了。迎娘讓家裡的針線嬷嬷在她的衣服前襟都縫上一塊巴掌大的麻布。
白石潭書聲琅琅一如往昔。學裡坐館的先生一共十四位,馮令儀的正經老師是山長吳友可恪,隻是老山長不常上課,馮令儀跟着白先生讀書更多。
日間休息,她沒有心思同往常一樣和同窗玩耍或是小小賣弄一番,獨自坐在檻下把玩一塊端溪石。這石頭模樣别緻,有些像狐狸姿态,馮令儀想着自己能不能按着花樣刻一個出來。
後腦被人敲了一下。
肯定是戴叢蘭!馮令儀回頭怒目而視。
戴叢蘭今年十歲,為“老”不尊,總是欺負她這麼一個小三歲的娃娃。
馮令儀惱道:“我今日可沒有招惹你,先生也沒有誇我,你做什麼又打我,再來我就不客氣了!”
戴叢蘭長眉一挑:“你看你總是誇大其詞,我不過輕輕碰了你一下,這也能叫打你?你敢說我弄疼你了?”
還真是不怎麼疼。馮令儀語塞,本來就心情低落,頓時起身要離開。
戴叢蘭伸手攔住她的路:“哎,你轉性了?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
“我看戴兄是看上這塊寶地了,我讓給你就是——”她說着就要繞過他,戴叢蘭閃身擋住,馮令儀提高聲音,“别擋我的路!”
戴叢蘭身後就是他的小跟班們,其中就有知府大人家的鄭行瑞:“叢蘭兄,馮令儀他娘剛剛去世,我看他肯定是要偷偷一個人哭鼻子呢。真是不知羞,我娘說這次他家的喪禮是京裡一個大官主辦的,連娘子可是守寡之人,誰知道他們是什麼關系!”他和戴叢蘭邀功似的嚷嚷。
戴叢蘭是南直隸巡按都禦史戴賢之子。鄭太太不顧丈夫反對,一心與戴夫人交好,戴叢蘭年紀小小已是秀才,鄭太太就教導兒子多學學戴同窗。
這話就不好聽了,馮令儀忍不住撸起袖子上前:“你再說一句試試!”
鄭行瑞縮了縮脖子。他也搞不懂為什麼馮令儀一介商賈之子敢毆打他這樣的官家公子。向先生告狀,先生隻會袒護馮令儀;向爹娘告狀,總是被安撫一頓就沒有後續了。娘說是因為連娘子給衙署捐納錢銀太多,蘇州年年上繳的歲銀足有二三成是連娘子所出。真是豈有此理!
“你娘去世了?”戴叢蘭才注意到馮令儀衣服上的麻布,頓時皺起眉,拎着鄭行瑞的衣領往前,沉聲道,“給馮令儀賠禮,你怎麼能随口攀污人?”
鄭行瑞長大了嘴。叢蘭兄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不是和馮令儀一向不對付嗎!
他不情不願地向馮令儀道歉。
這就算了。馮令儀也有點驚奇戴叢蘭的舉動,瞥了他一眼:“哼,我看你們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都是一條藤,我懶得跟你們再掰扯。鄭行瑞,要是你再敢胡言亂語,就準備好再和我打一架吧。”
她捏着石頭離開,先生應該快要講學了。
沒走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竟然是戴叢蘭,那群小跟班也沒了。
馮令儀不想理他,等他自己說來意。
戴叢蘭偷觑她臉色:“我事先并不知你家出事了,隻是看你這麼久沒來書院,問先生也不說——”
馮令儀有點難以理解:“莫非你尋我麻煩尋上瘾了,我不在書院,沒人和你争第一不是好事嗎?”
戴叢蘭撓頭:“話也不是這麼說。總之,我以後不會再瞎欺負你了,鄭行瑞出言不遜,我會教訓他的。你……你别太難過了,我們的交情總比尋常人深,要是你有什麼難事,可以來找我。”
馮令儀停下來,上下打量他:“你這是良心發現了,好難得啊!”
戴叢蘭一聽就知道他沒有放在心上,郁卒道:“我是認真的——”
先生的長随敲銅鑼,馬上要開課了,馮令儀含糊應下,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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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白先生布置的功課頗有些奇怪。
往日他們學後大多是背誦《幼學》、《弟子規》中的篇章,先生考問之後解釋義理,然後要他們教授過的内容寫一篇理解文章交上去。近來漸漸雜糅了四書中的内容。
但是從馮令儀回書院次日開始,先生布置的功課内容竟然有了老莊之學。
馮令儀和同窗們都不解其意。
《莊子》中的文章長而晦澀,馮令儀每晚點燈背誦,到了查問的這天方能順利度過。
山長大人破天荒地來了教舍,說今日春光正好,由他來教課。吳山長一把白胡子,以禮部尚書之位緻仕,曆經三朝,十分有名望,為人也格外嚴肅,小童子們不敢竊竊私語,課堂落針可聞。
老先生在上首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以生老病死皆為萬物規律,順應天地之道安時順勢,方為根本。”
馮令儀慢慢坐直了身子,後面的戴叢蘭悄悄戳了戳她的肩膀,馮令儀沒有理會。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人之生死與春夏秋冬四時之行并無差别,莊子妻死,即以天地為棺廓,以日月為連壁,星辰為珠玑,萬物為濟送,寝卧于天地之間,莊子以嗚嗚啼哭為不能通達天命,是以鼓盆而歌,反而慶祝妻自此化于天地。”
先生有絕對的權威,傳道授業時學生是不能随意打斷的。馮令儀心有疑惑,莊子是先賢,如此聖人,他的思想我等小輩真是難以理解啊!難道人之生死這樣輕易就能釋然嗎?
娘過世了,最開始幾天她那麼傷心,其實離那天越遠,悲痛的時候越難以抵擋。再也看不見娘的音容笑貌,得到先生的誇獎沒有人再溫柔地鼓勵她,秦園裡不會再有娘的身影。入夜點燈讀書,下意識挺直背脊時想起這是娘多番叮咛過的,從秦園帶來的粉彩茶具是娘親手為她裝進行李中,可是她再也不能為自己打點行裝了。
老先生繼續道:“萬物一府,死生同狀。生與死都是大道循環,死生如晝夜。既不悅生也不畏死,這是我想要你們從《至樂》中學到的。其實萬古人間,人與朝生暮死的蜉蝣何異,父母、夫婦、子女一場,最終沒有人能真正陪伴走完世間。親人在時,要惜福,孝道從此而來,親人去世,自是順應天理,也不應過分悲傷,畢竟窮盡一生不過寥寥幾十載。死生命也,知其不可若何,而安之若命,盡力而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