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上的傷口雖然深可見骨,但是宮中瞞不了太久,四皇子試探着能下地了,即刻便要回宮。
打擾馮四多時,他總要親自辭别的。問了隔壁伺候的下人,說是少爺已經回來了,就在前面的抱廈廳中。
他沿着遊廊慢慢朝前面去,天井裡沒有人伺候,這段時間他倒是摸清楚了些馮四的起居習慣,輕易不喜歡人在身邊的。
槅門隻是虛虛掩着,不過輕推就開了。
四皇子第一眼就看見西邊一座烏木雕花的刺繡屏風,屏面微微透光,此時正是西曬,他能隐約看見之後的人影。
那應該是四,微躬着身子,背對着屏風站立,雙手在前面,不知道在做什麼。
耳邊卻有淅淅瀝瀝的水聲。
四皇子以為救命恩人在解手,都是男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喊了裡面的人一聲,示意自己過來了,再轉開視線打量屋裡的陳設。
黑漆退光的家具,四面都張挂着淡藍色的幔帳,炕桌上金黃嬌嫩的大朵大朵芙蓉菊,牆角蒼翠欲滴的富貴樹,牆上山水花鳥的小挂屏,顯得屋内一派輕松自在,生機勃勃。
馮令儀應了聲,随手将花澆放在地上,打開蓋子捧了點水洗手,快步從屏風後走出。
四皇子聽到腳步聲才轉過身來。
馮令儀看了看他的腿,驚喜道:“殿下能下地走了?”
略過屏風後的小插曲,四皇子笑道:“這段日子多有勞煩,大恩不言謝,銘感五内。我這就要回宮去了。”
他自己已經做了決定,馮令儀也不多挽留,隻道:“需要我吩咐車嗎?”
“柳如意在巷子後準備好了,”他一時有些貪戀此處幽然,不由自主尋話道,“上午是去了衛國公府嗎?很熱鬧吧?”
馮令儀宴席上心不在焉的,哪裡還記得,隻好道:“嗯,倒是難得有這樣的盛事,想來大婚日更是十裡紅妝、萬人空巷了,”想到他如今失意,添了一句,“殿下大婚肯定也很熱鬧的。”
四皇子笑歎道:“沒影的事兒,提來做什麼。”
馮令儀吃一塹長一智,上午才因為這種話題鬧不自在,不敢再問,斟酌着語氣道:“殿下回宮之後要多保重,萬不能再像這回輕易涉險了……”就算皇上忽視,您到底還是天潢貴胄啊。
這句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勸一句就夠了。
四皇子沉默點頭,終于告辭。
馮令儀追上去送回了之前在普恩山上撿到的玉牌。
**
太子妃冊封禮之後,皇上似是在西苑過得極為自在,不年不節的,竟然下旨在西苑宴請群臣,同遊西苑。
這回禦宴足足持續三日,自然是在北海留宿。
東宮這回來西苑是跟随儀仗的,禮程繁瑣,不像從前馮令儀陪着太子一個時辰打馬的功夫就到,反而耗費整一日的光景才上島,太子給皇帝請安回來,早已是掌燈時候了。
馮令儀躺在床上,半分睡意沒有,反而精神奕奕,索性穿好衣服出門閑逛。
夜空很晴朗,暗色的雲彩清晰可見,月光皎潔,人間一片清輝。
不遠處的小徑忽然轉出來一隊侍衛,看衣裳制式是夜裡巡視的金吾衛,等認出領頭的人時,便更沒什麼疑義了。
隔這麼遠距離,馮令儀都能瞧見他挑眉的動作。等走進了,他打個手勢,示意手下繼續前行,自己反而住了腳步,笑道:“喲,馮伴讀!真是巧了,這麼晚還能遇見你!”
馮令儀看着漸行漸遠的金吾衛,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他:“你這是在渎職吧?皇上跟前也敢這麼大膽子?”
方颙言不以為意道:“我隻是略歇一歇而已,他們又不傻。”國公世子,又是準太子妃的哥哥,正是底下人上趕着巴結的對象。
馮令儀負手往前走,身後人幾步跟上:“大晚上的,你去哪兒呢?今晚得虧是我輪值,若是遇上别人,指不定要捉你下獄審問呢。”
馮令儀手上輕輕一晃,一條宮縧系着的令牌松松垂下,叫方颙言瞧了個仔細。
他輕輕鼓掌:“啧,難怪都說東宮看重你,連調兵的令符也能輕易拿給你……”
馮令儀無語道:“想哪兒去了?太子隻是讓我今晚拿着,好随意行走而已,回去就要歸還的——你跟着我做什麼?”
方颙言笑道:“你還沒和我說你去哪兒,我總歸是今晚巡查的,你形迹可疑,總要盤問盤問。”
馮令儀指着不遠處的水面:“喏,我已經到了。來觀賞夜池而已。”
她很喜歡西苑的太池。這時節正值秋冬,太液池面籠罩上一層薄薄的清霧,月光輝映之下,有如仙境。
方颙言不錯眼地盯着馮四,見他還真的優哉遊哉挑了個池邊的大石頭坐下,竟然捧着下巴就這麼看起來了。
立時大感無趣。
水池子有什麼好瞧的?蓮花早就謝了,隻有滿目枯敗的荷葉。
他正要轉身去追同僚,卻見馮四忽然往前傾了傾,身下石頭一時不穩,晃動了兩下。
方颙言心裡一緊,正待上前“教導”一番,馮四卻站了起來,離湖面更近了,蹲下撥開了近前的一片寬大的荷葉。
馮令儀不可置信地盯着不遠處的水面。
那下面竟然漂着一張人臉。
蒼白、毫無血色,浮在荷葉之下,嘴唇烏紫,雙眼緊閉,不知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