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元子直變了臉色,也壓低聲音呵斥道,“胡說!你近來是跟着什麼人鬼混,哪來那麼多聽說!太後與清河王,是你該非議的嗎?”
元劭嬉笑着讨饒,“大兄說我不對,我就不再說了。”
元子直哼了一聲,放松了口氣,低聲道,“清河王清名,朝野俱聞,豈是你說的那般不堪?何況清河王素來親近愛護你我兄弟,你再不知輕重,也不該說那樣的話。”
“我知錯了。”元劭哪知自己一句玩笑話惹得這個素來溫文的長兄發了脾氣,趕緊低頭認錯。
“好了,”元子直捅了元劭一手肘,“太後要進殿了,且去看看殿内如何吧。”
太後攜着皇帝當先進了殿,其後是清河王這類宗室權貴。如元子攸兄弟這般,還進不去殿裡。
元子攸在階下踮起腳尖,望見殿内幽深,佛殿正中的佛像渾身透着金子溫潤的光澤,高大得他一眼隻能看見佛腳,佛像側畔立着數十身披袈裟的僧人,這時一齊躬身向太後合十行禮。
太後還禮,僧人中就有人奉上銅盆,待太後淨了手,又有人奉香,太後與皇帝在佛堂禱祝片刻,跪下身去禮拜。
諸王侯公卿跟着跪下,在殿外跪出長長的蜿蜒的兩行來。
待到禮畢,太後站起身來,微笑着與僧人交談,一同指點殿内陳具,元子攸目不轉睛地看着,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一低頭,果然是元子正,大約是覺得無趣,拉了他說話兒,“哥哥,你說,皇上有多大啊?”
“皇上啊,”元子攸笑道,“比你還小。”
“比我還小?”元子正眨眨眼睛,“聽那些僧人說話,他不會覺得無趣嗎?”
“你道皇上也跟你一樣嗎?”元子攸彈了彈他的額頭,教訓道,又轉了轉眼珠,問,“覺得永甯寺怎麼樣?”
“我還是喜歡長秋寺,”元子正卻搖頭,“那裡的人能吞刀子、吐火焰,可真厲害!”
“你懂什麼,”元子攸嗤笑,“那不是長秋寺,那隻是四月四的節日。”
兩人争辯間太後已和皇帝一同走出。
“都别鬧了,”元子直道,“子攸,你不是喜歡那高塔嗎,等下陛下和太後就要登塔了。”
兩人果然噤聲。
衆人肅立,皇帝和太後走過元子攸的面前,元子攸瞥了一眼,見到小皇帝苦着張臉,正感奇怪,耳邊聽他細聲朝太後央求,“母後,我不想上去。”
太後的眉梢跳了跳,隻作不理。小皇帝隻好再開口,“母後……”
“胡鬧!”太後呵斥道,頓住了足,聲音嚴厲。肅立在一畔的陳留公李崇年事已高,吃了一驚,身子一顫,堪堪要跪下,太後卻沉了臉徑自往前走了。經這一呵斥,小皇帝哪敢再開口,低垂了臉兒隻好跟去。
高塔在佛堂之南,走得愈近,那寶铎聲愈清晰,元子攸一路不住仰望。這一日天朗氣清,秋風徐吹,碧空如洗,白雲柔潔,元子攸這時真真切切站在高塔之下,隻見塔身錦繡圍柱,紅漆塗窗,塔側金铎垂挂,在風中跳蕩碰撞,光芒閃爍,塔頂金盤映射日光,直透雲中。
帝後攜手登塔,一層又一層,起先看得清眉目神色,越登越高,漸漸就成了個模糊的小點,許久許久,那小點才漸漸變大,幻化出帝後二人的形貌。
不知是在第幾層,二人停伫了一會兒,衆人不知何故,有些騷動。元子攸擡頭看去,他眼力甚好,見到那小皇帝扶窗臨風,伸手抹了抹眼睛。隻是片刻而已。
再有片刻,帝後二人自塔門而出,臉上俱有異色。
皇帝自不必多說,太後素來不動聲色,此時眼中也透着震撼,對着清河王感慨,“可敬、可畏。”又吸了一口氣,才道,“中書舍人常景所撰的文朕已看過,覺得甚好。請太傅念與諸卿,就此刻作碑文吧。”
清河王答應,“是。”說着展開那絹書。
他風儀優美,聲音清朗,站在塔下高聲念那碑文,聲音和着铎聲,落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小皇帝站在太後身畔,卻是眼圈兒紅紅。
爾後發生了什麼,元子攸記不太清了,似乎是太後扶着皇帝親自敲響了那口鐘。自此之後,永甯寺的鐘聲日日敲響,從未斷絕。
日後他聽南來的蕭綜說過,遠在洛陽城外,就能見高塔接天,聽鐘鳴悠長,就連那铎聲,也能随風直傳十裡之外。
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何與之相比?
回去的時候,他還是和長兄同乘,沿着銅駝街,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長兄送他到府門外,扶着他跳下馬,元劭和元子正已進了門去。元子攸已走上了門前的台階,忽然發覺元子直并沒有跟上,轉過身來,問道,“大兄不進去嗎?”
“不了,”元子直搖搖頭,眼裡有一種他不明白的東西,“子攸要是願意,替我向母親問好吧。”
“大兄?”他還沒明白過來,元子直又跨上馬背,隻道,“快進去吧。”說着一夾馬腹,馬兒放開蹄小跑起來。
“哎——”元子攸忙跑下台階,追出幾步,可那一人一馬已去得遠了,隻好讪讪停步。
“二公子,”門口仆從喚道,“二公子,快進屋吧。”他隻得進屋去了。
廳上母親李媛華端坐,元劭、元子正坐在一旁,元子正正眉飛色舞地跟母親講述這一日的見聞。
見到元子攸進來,李媛華臉上露出微笑,“子攸回來了。”
“母親安好。”元子攸行了個禮,坐到一畔,“大兄托子攸向母親問好。”
“嗯。”李媛華隻是冷冷淡淡應了一聲,轉頭又朝元子正露出慈愛的笑來,“子正剛才說到哪了,那塔有多高?”
“一百丈!”元子正興高采烈的,什麼都沒有意識到,“我仔細數了,有九層!”
“一百丈……”李媛華笑道,“你這孩子,胡說了吧,母親在府裡遠遠看見了,哪有你說得那麼高?”
“真的!”元子正急道,可是小小孩童,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自證,隻好又重複了一遍,“是真的!”
“母親,是真的,大兄說……”元子攸忍不住插口,可是“大兄”二字一出,明顯覺得母親臉色一沉,邊上元劭忙朝他使眼色,元子攸知覺了,頓時緘口不言。
果然李媛華就好似沒聽見他這句話似的,溫聲哄元子正道,“子正說的,母親當然信,母親是逗你玩着呢。”
元劭趁這當兒站起身來,道,“母親,我與子攸就先下去了。”李媛華點點頭,元劭拉着元子攸從廳裡走出。
“母親還是那麼不喜大兄……”元劭神色有點郁郁,問元子攸,“剛才大兄為什麼不進來?”
“大兄沒說為什麼,隻是讓我替他向母親問好。”元子攸答,又問,“哥哥,母親為什麼不喜歡大兄?”
“大兄和我們不一樣,大兄的生母……”元劭說了一半又覺得跟他一個孩子說不清楚,隻歎道,“總之,以後母親面前,還是少提及大兄得好。”
“好吧,”元子攸應道,“子攸記得了。”
現在回想,他這位大兄稚年離家獨居,少年沉穩,總愛帶他們幾個騎馬看花逛長秋寺,臉上永遠是溫溫潤潤的笑,可是就是被他抱在懷裡,離他那麼近,元子攸也總看不清他眼底的東西。
元子攸幼年喪父,隻當他是父親一般的人,好像隻要長兄在畔,自己諸多錯事,也都不必憂心。
他在陰暗的佛堂裡長吸一口氣,想,若是自己這位大兄還在世,他元子攸,可能也不用孤身一人,應對今天這樣的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