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诩見他臉紅,隻道他是累的,也沒在意,聽了他的話雀躍着就想爬上椅子。
“還是子攸先來吧。”元子攸道,說着又挪了挪椅子,輕輕晃了晃,覺得那椅子确實穩當了,才站上去,他站穩了,俯下身拉了元诩上來。
大小四隻手放在那鐘杵上,元诩再推,還是不行,喊道,“子攸!”元子攸跟着使力,總算那鐘杵向前,不輕不重地敲在鐘身上。
“咚——”一聲鐘鳴,恍若雷霆霹靂,炸響在二人耳畔。這永甯寺的鐘聲在遠處聽來清亮悠揚,可在近處全不是那回事。鐘響之後,無數回聲在小小的鐘樓裡碰撞交纏,織成一片,二人的耳中一時隻剩下無盡的“嗡嗡”聲。
二人見成功了,心中先一喜,又被這鐘聲撞得腦中一暈,一時失神,都忘記保持平衡,待那鐘杵晃回,二人站立不穩,連人帶椅,一起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元子攸率先回過神來,也顧不得後背摔在椅上疼得慌,忙去看元诩。好在元诩本是站在他身前,這一摔大半摔在他身上,這時倒還癡癡地笑着,道“子攸,這鐘聲……真響……”
元子攸好氣又好笑,可也明白是闖了禍,忙拉着元诩爬起來,撣了撣他身上的塵土,問道,“陛下,可摔傷了嗎?”
“啊?”元诩回過神,動動胳膊動動腿,道,“沒有吧。”元子攸好歹才松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還沒呼完,忽聽腳步聲紛亂,原來是一衆僧人聽到鐘鳴都跑來了。
為首的僧人身披袈裟,見了鐘樓的一切,大約也都明白了,歎了口氣,合十宣了聲佛号,勸道,“寺中的鐘聲有報時之效,城裡的百姓都以鐘聲定行止起居,陛下這一敲鐘,自己一時開心,怕是亂了洛陽百萬人衆的生活啊。”
“大師教訓的是,朕知錯了。”元诩端端正正合十還禮,哪裡看得出剛才玩鬧時無所顧忌的樣子。
“唉,陛下知錯就好,”那僧人轉頭又對看鐘的沙彌,呵斥道,“怎如此不知輕重,好在今日陛下無恙,倘陛下有所閃失,你們要如何自處?”
“大師,”元诩當然知道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忙道,“是朕胡鬧,請不要責罰他們。”
“阿彌陀佛,陛下慈悲。”那僧人道,“今日天色已晚,請陛下回宮吧。”
“是。”元诩答應,神色恭謹,可是一出門就偷偷指了指天,對元子攸道,“還說出家人不打诳語,這才幾點,就說什麼天色已晚。”
元子攸擡頭望天,正是晌午。
出了門,就有内侍服飾的人迎來,朝元诩行了禮,道,“陛下,太後急召陛下回宮。”
“母後?這當兒母後有什麼事找朕?”元诩奇道,又上下打量了那内侍,問道,“你是誰,朕怎麼從沒見過你?”
“小的是太後宮裡新來的,陛下日理萬機,怎會記得小的?”那内侍道,“陛下,太後實是有急事相召,還望陛下不要耽擱,火速跟小的回宮吧。”
“那好吧,”元诩皺了皺眉,道,“子攸,我們回去。”
“哎——陛下,”那内侍卻又說話了,“這位是武宣王家的三公子吧?太後有旨,說是公子離家日久,特準公子歸家數日。”
“母後今日倒奇怪,”元诩道,“子攸你離家那麼久,也該好好跟家人聚聚,就回去待些日子吧。”說着突然扯了扯元子攸的衣袖,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今日的事,我絕不跟母後說,諒那些僧秃也不會亂嚼舌根,子攸你就放寬心吧!”
“多謝陛下,”元子攸道,“那子攸就去了。”
“嗯。”元诩應道。那内侍身後兩頂肩輿,這時有人伺候元子攸進了其中一頂,不一會兒就擡着他往王府的方向去。
元子攸坐在肩輿中更覺背上疼得很,看了看衣袍,也沾了不少灰泥,想到回家少不了母親一頓訓斥,兄弟一場嘲笑,心中正有些不是滋味,忽見肩輿外一間酒肆,酒招飄飄,心念一動,開口道,“等等,我要去大兄那。”
擡肩輿的人似乎愣了愣,其中一人發話道,“去真定縣公府。”另幾人應了是,肩輿一轉,不一時已到了元子直府第門前。
元子攸下了肩輿,卻見縣公府大門緊閉,略感意外,走上前去叩了半晌的門,才有一年老的仆從開門,見了他,好似十分意外,道,“是二公子?”
“老伯不認得我了嗎?”元子攸笑道,往門内張望了一下,“大兄不在嗎?”
“在、在,”老伯開了門,一疊聲道,“二公子快請、快請。”說着在前引路,高聲道,“縣公,二公子來了!”
隻聽“吱呀”一聲,廂房的門打開,有一個人疾步走了出來,沖元子攸喚道,“子攸!”
再見元子直,元子攸反倒愣了一下。那一天元子直穿着一身粗布白衣,臉色也有些蒼白,看上去再不似從前那般高大了,隻有神情還是他所熟悉的。于是他隻愣了一下,就撲上前去,喚道,“大兄!”
“讓我看看,”元子直蹲下身來,摸了摸他的頭頂,笑道,“長高了,也長壯了,連臉兒都更俊了,在宮裡大概過得不錯吧?”
“還好,”元子攸道,“大兄你呢?”
“我也還好。”元子直道,說着吩咐老伯,“去煮了茶,我跟子攸去廳上坐坐。”
老伯笑着去了。
“今日怎得空出來?”元子直笑問。
“不知道,”元子攸答,“今日從永甯寺出來,稀裡糊塗,就有人接了陛下回宮,又送我過來。說是,說是太後的旨意。”
“我道今日永甯寺的鐘聲是怎麼回事,”元子直笑道,“原來是你和陛下,在永甯寺裡胡鬧,可沒被抓住訓斥麼?”
元子攸嘻嘻一笑,一得意,忘記了背上的傷,往椅背上一靠,頓時疼得一龇牙。
“怎麼了?”元子直站起身來,“身上有傷?難道……是宮裡打的?”
“大兄你想哪去了……”元子攸尴尬道,可到底也不好意思說是今日敲鐘摔的。
“好吧,你不肯說,那就讓我看看,”元子直道,“否則隻怕我隻好告訴母親了。”
“别啊,大兄,”元子攸屈服,小聲道,“就是跌了一跤……”
“我看也是,”元子直瞥了眼他沾了泥的衣角,“隻怕是今日才跌的,弄不好還是在永甯寺跌的。”
元子攸賠笑兩聲。
“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元子直搖頭道,“跟你哥哥越來越像了。”
“哥哥最近怎麼樣?”元子攸問。
“你别扯他,”元子直命令道,“把衣服脫了。”
元子攸“哦”了一聲,乖乖脫了衣服,果然背後一片青紫。元子直看了,哼了一聲,道,“跌的還不輕。”說着吩咐道,“秀娘,端盆熱水,再拿些傷藥來。”
他這才轉頭跟元子攸歎道,“你哥哥小時候在外邊胡鬧,帶了傷回來也總不肯跟家裡說,都是跑到我這兒。我這個庶兄,倒像是你們幾個的奶媽。”
元子攸“噗嗤”一笑,這時見到門外進來了個年輕美貌的姑娘,端着水盆傷藥,放到他們旁邊,不由“咦”了一聲,轉頭問道,“大兄,你什麼時候娶了這麼漂亮的嫂嫂,我竟不知道!”
“别瞎說。”元子直擡手給了他一個爆栗,“你再好好看看,真不認得?”
“大兄的夫人,我怎麼會認得?”元子攸口裡這麼說,轉頭仔細看去,忽然“哎呀”叫了聲,“這難道是去年洛河上唱曲的那個姐姐?她怎麼到了大兄這兒?”
“說來話長,以後再講給你聽。”元子直道,“好了,穿上衣服吧。”
“大兄,今晚讓我住你這兒吧?”穿好了衣服,元子攸央求道。
“你好容易得空出宮,卻膩歪在我這,母親知道了,還不定怎麼怪我。”元子直搖頭,“等坐會兒,我就讓李伯送你回去。”
元子攸隻是不依,元子直隻好由他。
元子攸這大半年來都是一個人睡在宮裡,這晚身邊忽多了個人,雖然覺得很是舒服,可是心中興奮,一時反睡不着,轉過身來,見元子直的臉就在自己面前,月色透過窗棂間的縫隙投在他的眉宇上,眉下眼窩有一片淡淡的陰影,看起來白日裡這麼熟悉的臉都有些陌生了。他這麼想着,忍不住伸手去撫元子直的眉毛玩,元子直呼吸淺淺,一分不知,倒是已睡着了。
等到半夜,元子攸正迷迷糊糊的時候,有人擡起了他的手,又小心翼翼從他身邊挪開,給他蓋好了被子,輕聲走了出去。他本将睡未睡,那個人動作雖輕,他已清醒了過來,一摸身畔,果然空無一人。
他披上外衣,趿拉上鞋子,蹑手蹑腳地走了出去,隻見隔壁廂房有人晃亮了火燭,低聲說話。
“出什麼事了?”那是元子直的聲音。
“縣公,宮裡的密報,清河王薨了。”說話的人聲音壓得極低,似乎是李伯。
“什麼?”元子攸見到窗畔的人影一晃,可見元子直心中的震動。
“清河王……薨了。”李伯聲音沉穩,又重複了一遍。
“怎麼回事?”元子直隔了一刹才問,“前幾日見到殿下,殿下分明不見有恙。”
“宮裡的人說……是衛将軍元乂夥同内侍劉騰,軟禁了帝後,矯诏囚殺了清河王。”
“他真動手了……”元子直喃喃,此後廂房内陷入沉默,半晌,李伯的聲音陡然高昂,“縣公!小心身子!”
“無事,我的病也不是一兩日了。”元子直輕聲道,“你輕聲,仔細驚醒了子攸。”
元子攸聽到這,猛上前幾步推開了門,他至今不能忘元子直看他的神色,那個永遠溫和帶笑的長兄,那個帶他聽曲喝酒看說書的長兄,眼神裡怎能有驚惶?
自此之後,大魏動亂,所有人都被卷入了那個漩渦,所有人都變了。而他再見元子直,也已是在他病榻之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