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蕭贊在空無一人的室内坐下,輕撫那琵琶,觸手異樣,原來是那琵琶上竟覆着一層細塵。蕭贊一失神,落手稍重,觸動了絲弦,在寂無人聲的夜裡發出“铮”地一響,這聲響又仿佛被夜空無限放大,一時隻覺天地之間,滿頭滿腦,俱是那弦聲。
蕭贊驚惶之下趕緊按住,細弦在他指腹下瀕死般顫動數下,再不動了,那弦音卻猶萦繞在他耳畔。
蕭贊生于梁宮之内,長于絲竹管弦之中,各種奇音異樂都聽過不少,何況是這尋常的琵琶。可他卻覺得自己二十多年來,聽遍世上曲,卻從未有哪一回比這僅僅一個音調對他來得觸動更大。
蕭贊小心地松開手,猛烈地搖了搖頭。是酒的緣故嗎?
他心裡有一個聲音無比冷靜地告訴他,并非如此。
有人輕扣門扉。
蕭贊清醒過來,進來的是元子攸,身後還有個人影,隻進來兩步,便站住不動了,面目身形都隐在陰影裡,看不清是誰。
蕭贊不解,擡頭看向元子攸,元子攸走過來,自己執起那琵琶,道,“子攸聽聞南朝頗盛禮樂,就此班門弄斧,為殿下彈奏一曲,就算是……給殿下的贈禮吧。”
蕭贊大出所料,“這……”
元子攸卻止住他,眉目間有深意,道,“殿下且慢道謝。這贈禮殿下喜不喜歡,還未知呢。”說着他朝陰影裡的那個人點了點頭,自己撥動琵琶,铮铮弦響。
果然他說得不假,這曲調甚悲,哪裡有贈禮的模樣,更毋論受禮的人喜不喜歡了。
蕭贊起先隻是錯愕,再聽數聲無端覺得熟稔,心中深埋的東西翻湧上來,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那陰影裡的人此時忽然曼聲長歌,歌聲低回,是個女子。歌的頭一句,是“聽鐘鳴”。
蕭贊此時哪還有懷疑,很多年前自己低吟過的調子此時被人添補成曲,又在從秀娘那絕妙的歌喉中唱出來,成了一支完完整整的悲歌。
門外的風猛地吹開房門,吹熄他身畔僅有的一支紅燭,蕭贊再無所顧忌,在黑暗中渾身顫抖,不知不覺,涕泗橫流。
他都不曾意識到那歌是什麼時候停下的。
“我就說,這個贈禮,還不定殿下喜不喜歡。”元子攸站在黑暗裡,說,“看來……我是唐突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恍如夢魇,蕭贊渾身一凜,低聲道,“不。我……很喜歡……”
隔了一晌,元子攸輕歎了口氣,“那你還願意見見秀娘嗎?或者……那個時候,她叫别的名字?”
“她就叫秀娘。”蕭贊道。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還是不了,我……太對不起她。”
“好吧。”元子攸道,說着走到陰影裡那個人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那個人便乖乖順順離開了。
元子攸合上門,仍不點燭火,摸黑走回蕭贊身邊。這屋中既隻有一桌一椅,椅子已被蕭贊占了,桌上又擺着琵琶,并沒有他的位置,他便随随便便一撩衣衫,靠着桌子在地上坐下。
地有些涼,不過元子攸沒在意,他說,“不過有件事,我覺得一定要說給殿下知道。”
蕭贊沒有應聲,他便自己說了下去,“秀娘離開殿下的第二年,生下了一個男孩。”
“……”蕭贊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一刹回過味來,驚道,“你說什麼?”
“我想那孩子是殿下的。”換來蕭贊長久的沉默。
“殿下果然是不知道的了?”
“我……确實不知……”蕭贊艱難道,“孩子現在怎麼樣?”
“他很好,如今是我的侄兒。”元子攸道,“這件事,除你我、秀娘外,再無人知。我兄長倒是曾說過他與他父親不似,不過料來他也不會想那麼多。”
“……侄兒?”這一切太過複雜,蕭贊理不清楚,便不再糾結,直接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我可以見見他嗎?”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遠遠見一眼就好。”
“殿下甯願遠遠見一眼孩子,也不願見近在眼前的秀娘嗎?”元子攸的聲音在黑夜裡聽起來有一股冷酷無情的味道,驅出蕭贊心中這些年一直刻意忽視的惶愧不安。
“她……”終于蕭贊狠了狠心,“殿下也聽過延酤裡說書人說的故事,他說的那個倒黴的孩子,便是秀娘為我生的。隻不過……秀娘并非我的妾室,是我年少不知事時在宮中偶然遇見,偶然認識的歌女。她本是在……在梁帝宮中的,有一日我帶着新撰的文去拜見……梁帝,遇見了她,我一見之下,既歎她容貌,又驚她歌喉。彼時我與她俱年少荒唐,一來二去,便有了私情……”
蕭贊像是沉浸到了自己的回憶裡,不知不覺停了話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回過神來,又恍若不知自己剛才的停頓,繼續說道,“如此醜事,按說應是為人君者最忌諱的……梁帝卻并未對我或她施以責罰,反将秀娘送到我宮中,又令宮中知情者對此事緘口。”
“可恨我那時卻被母親一席話沖昏了頭腦,對秀娘與我的孩子未加愛護,反而覺得如此私生子,上不得台面,心想真是絕妙,正好為我滴血認親所用,心魔竄出,哪還有人情,便掐死了這孩子。”
“我也不知道這事究竟是怎麼被秀娘知曉的,但她到底因此癡了。開始她不是這般沉默不言,而是成日指桑罵槐地說渾話,話中對我諸多怨憤,後來甚至連梁帝也不能免。”蕭贊歎道,“雖然衆人竭力約束,可終不免有疏忽,這事越鬧越大,流言越傳越遠,梁帝再無可忍,便遣人将秀娘送出宮去。自此之後,直至昨日,我再沒有見過秀娘。”
“至于她如何一路到了大魏,她所生的孩子又如何成了殿下的侄兒,倒要請教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