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必了。”太後冷聲,“長樂王賞的坐席,朕消受不起。”
元子攸略略一笑,也由得她,管自己坐下了。
二人之間一時無話,元子攸望着太後,隔了一會兒才歎道,“從沒有想過,我和太後之間會有這樣一天。”
“是啊,”太後冷笑,“那日朕一時心軟,放過了你,沒想今日倒落在你手上!”
元子攸無意與她争辯,隻是好脾氣地搖了搖頭,很淡地笑了一笑,“我并不想與太後為難,請太後來,隻是想問一問,太後可是真的願意從此便青燈古佛,在永甯寺了卻餘生?”
“你是在憐憫我?”太後神色微有動搖,口氣卻不放軟。
“憐憫也好,懲罰也罷,都不重要。”元子攸眼裡透出哀傷,聲音也是如夢一般,“我隻是問太後的心意。隻是想問……太後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從前我以為太後心向佛法,可是永甯寺,卻還是我和先帝去得更多,從前我也以為太後珍愛先帝,可是先帝究竟不明不白地去世了……榮耀、親情,這些太後從前都有,可是到底為的什麼,竟把它們都給舍下了?”
“你懂什麼……”太後冷哼了聲,可是目光也漸漸迷離起來,元子攸知道她也在追憶她的生平,便不再出聲。
“你真的想知道嗎……”過了好一會兒,太後才幽幽地說,“也罷,我這一生也不知道還能跟多少人說上多少話……你也算是個知根知底的,你要是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吧。”
“你諸事纏身,大約沒有多少時間能浪費在我身上,我便揀要緊的跟你說吧……”太後譏诮地一笑,道,“我出生時,父親已至暮年,沒有太多心力來照看我,我從小是跟着姑母長大的。”
“姑母早年出家,卻不是一味清修,我既由她撫養,固然蒙她教我些佛經大義,可更多的時候她還是跟我講些古往今來風流人物的生平掌故。現在回想……”太後唇邊挑起一抹意義不明的笑來,可那笑還未完全展露,她又想起那個貌似泰山崩于前亦不亂,胞兄驟死亦無動于衷如今卻轉頭便南逃的汝南王元悅,忍不住哼了一聲,“她的出家,就似汝南王那般離經叛道,也不知是做給誰人看的。”
“這樣傳奇人物的故事聽得多了,我雖長在青燈古佛之下,日日所見也不過黃牆黑瓦方寸之地,擡頭也隻是再小不過的一角天空,卻終日蒙蒙昧昧做着不能為人言的夢。想來也是可笑……我成日生活在簡單平凡日複一日的重複之中,身邊最大的變化也不過是黃花開又謝,明月圓又缺,小小年紀,又從何處幻想出的如許傳奇不凡,千古風流?”
太後頓一頓,“我聽過很多故事,聽罷有些我拍手稱快,有些我扼腕歎息,故事裡的人物有的引我向往,有的卻隻令我搖頭。不過,這麼多故事,這麼多人,隻有一個人的話說到了我心坎裡……你定猜不出那是誰。”
“是誰……”元子攸輕聲問。
太後轉頭看向他,淡淡一笑,“是前朝大司馬桓溫。”
元子攸果然沒有想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
太後眼裡迸發出說不清是陰鸷還是無奈的光,在軟與硬,柔與狠之間流轉不定,“小時候我聽姑母跟我講他那關于遺臭萬年的故事,深以為然。人生在世,如我這般的女子,便是走上了其他女子隻能仰望的高峰,也太容易埋沒在曆史的煙波裡,再好也不過是一個你們男子的附庸品。與其這般……遺臭萬年又有什麼不好?至少……還能有人忘不了自己,證明自己活過。”
太後說着擡頭看來,“你可是要笑?你出身高貴,又生得品貌一流,既是這樣惹人歆羨的男子,我所言個中辛酸苦楚,你又能懂得什麼……也罷,我何必要和你說這些!”
可她擡頭看去,元子攸卻并沒有笑。
“這話,其實也不錯。”元子攸輕聲道,“從前我也這麼想過,後來卻覺得……流芳百世,或是遺臭萬年,都太累了。反正人生也不過百年,倏忽而過,死後都是黃土一抔,有沒有人記得,有什麼重要?還不如抓緊這百年稱心如意地過,要是真的一生平庸……那也就平庸罷了。”可話這麼說,心底卻浮上一層深重的無奈,一時間四肢百骸連同頭腦都倦怠無力,他搖了搖頭,極力甩脫那令他驚恐的感受。
“你自是天之驕子……稱心如意,對你來說唾手可得,可對那些不如你的人來說呢?”太後本是等着元子攸的冷嘲熱諷的,可是元子攸的話好像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壓得她身心俱疲,無力反駁。太後苦笑一聲,“呵,稱心如意……哪是你輕描淡寫一句話那麼容易?”
“我可能……确實是有些矯情。是我的不是。”元子攸坦然承認,說着垂下眸來,問道,“那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