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走上了這條路,坐上了這個位置,适才太後才在他耳邊說,人都能變成鬼——自己可不真的疑神疑鬼起來了嗎?
元子攸唇邊現出一絲微笑來,那胡笳曲也正趨平和,元子攸想明白了這一點,唇邊那絲笑正要綻放,那胡笳曲卻突轉尖銳,凄厲地直刺耳膜,元子攸猛地蹙眉,睜開眼來,再要尋覓那未竟的胡笳曲,胡笳聲卻已戛然而止了——這定是吹奏的人被什麼意外打斷。
元子攸忽然再也站不住,轉身又向爾朱榮的營帳去。
爾朱榮的帳外依然空曠,這次是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帳中燈火人影劇烈晃動,随風遠遠傳來幾個不同的嗓音,似乎是帳中的人在争執。元子攸聽不清他們的對話,隻分辨出賀拔嶽的嗓音正在其中,另有一個陌生的聲音與之對峙,想來,便是那位深得爾朱榮信賴的高歡了。
元子攸停步,略有猶豫,才剛決定無論如何還是要一探究竟時,争執聲已停了,下一刻,帳帷猛地掀起,帳中人已先後走了出來,各自神态不一,顯然是不歡而散。走了幾步,迎面便撞見了他。
彼此一見,都是措手不及。
元子攸正了正神色,擡頭看去,對首爾朱榮神色陰晴不定,高歡目光深沉,多看了自己幾眼,賀拔嶽眉間帶着幾分憂色,但神态倒是坦坦蕩蕩的。另有一個中年人,見了自己,惶然低下頭,眼中竟有掩飾不住的愧意——想必此人便是那位與爾朱榮有舊的武衛将軍費穆了。
但一瞬之後,皆歸平靜,幾人都狀若無事,爾朱榮笑道,“正想去尋陛下呢,沒想陛下就在這兒。”
“怎麼?”元子攸問,“太原王有事?”
“是祭天的事。”爾朱榮道,“新帝登基,往河陰祭天,這是大魏的慣例。下臣想着……如今文武百官皆在河橋,陛下何不明日率衆幸河陰祭天,也省得日後又勞師動衆一番?”
“這話說得倒也有理。”元子攸沉吟道,“可隻恐三牲、儀仗之類,倉促之間難以備齊。”
“如此小事,哪能勞陛下操心,”爾朱榮笑道,“器用自然是齊全的。”
元子攸心裡分明不信他們适才是為此事議論争吵,可又尋不着端倪,雖有些着惱爾朱榮的擅作主張,可對他的提議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便答道,“如此甚好,那便依太原王所言吧。”
“是。”爾朱榮應道,又說,“天色已不早了,既然陛下明日還要率百官祭天,下臣幾個就此送陛下回去歇息吧。”
“不必勞動諸位了。”元子攸道,目光一一略過衆人臉上,“隻請賀拔将軍陪朕回去便好。”
元子攸的營帳與爾朱榮的相隔并不算遠,這條路适才他才與賀拔嶽走過,一夜之間不想竟有第二次。适才元子攸滿腹狐疑,賀拔嶽滿懷心事,如今賀拔嶽看來神色清朗,卻是與适才全然不同了。
“适才朕聽聞軍中有胡笳聲,不由得循聲來尋,卻不想曲未畢而竟,當真是遺憾得很。”元子攸歎道,“不知将軍可有耳聞?”
“說來慚愧,适才在太原王帳中,竟不曾入耳。”賀拔嶽神色坦蕩,“軍中多胡族,許是誰閑來吹奏的吧。”
“朕原以為是将軍吹奏呢。”元子攸故意說道。
“陛下高看下臣了,”賀拔嶽笑容清朗,“下臣雖愛胡笳,卻遠不如軍中幾位同袍來得技藝高妙,能入得陛下耳的。”
這自然不是元子攸想探問的。“太原王帳下可真多能人,真不知何時能一一結識。”元子攸順勢歎道,“說來原先也沒能看出,太原王倒是有心,竟将祭天這一大事都為朕提前安排好了,朕倒是能少操不少心,也不知是不是他哪位幕僚的建議。”
“莫說陛下,下臣跟了太原王有幾年了,也沒能想到,倒也不知誰有這份心思。”賀拔嶽笑道。
“将軍不知道?”元子攸挑了挑眉。
“便是剛才才知道的。”賀拔嶽神色不改,看起來說的确是事實。
元子攸聞之一笑,心裡卻想這樣重要的事為何竟拖到晚上才來告知,連親信如賀拔嶽竟也一無所知,莫非爾朱榮是才拿的主意?那麼……剛才幾人帳中所談,更有幾分可疑。
想着,便道,“說起剛才……失禮得很,剛才朕遠遠地似乎聽見帳中有争執聲,可能容朕一問,是為何事?”
“啊,”賀拔嶽臉上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慌張,“是下臣與高歡,言談間生了龃龉,沒想竟給陛下聽着了。不過軍中小事,不值一提。”
“軍中可從來沒什麼小事。”元子攸搖頭。
“陛下教訓的是。”賀拔嶽垂了首,也不知是真的遲鈍,還是故作不明,這一句話後便沒了下文。
元子攸一句話沒有問出結果,情知已不能再從賀拔嶽處探問出什麼,冷眼瞧着賀拔嶽神色,除了剛才提及他與高歡争吵那一瞬的慌張之外,始終是清清朗朗,不像瞞着什麼的模樣。
也許真是無關緊要之事,隻不巧偏發生在了今夜?
自己總歸還是該對那太行山上的人留有些信任的吧?
營帳已在眼前。耳邊隻聽賀拔嶽笑道,“陛下,這一回夜真是深了,就請陛下早些安歇吧,下臣便不打擾陛下了。”
“好。”元子攸按捺心思,點了點頭,“将軍好走。”
後來回想真是荒唐,這一夜他竟一宿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