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王既已來了,便跪下聽封吧。”終是元子攸道,“朕加丹陽王為司徒,願蕭司徒從今能珍重己身,得償所願,在我大魏安享天年。”
他這話說的奇怪,衆人也有不明白的,古來皇帝登基時候封賞臣屬,都是要他們鞠躬盡瘁赴湯蹈火,哪有對臣僚說什麼珍重己身安享天年的話來的?要說真有,隻怕也是對年高德劭緻仕引退的老臣的客套吧,可蕭贊分明正當盛年。
蕭贊卻恍如無覺,顧自謝了恩。
先前爾朱榮等人論及諸臣封賞,曆數京中百官,卻沒有算上蕭贊的名字,自然也絕沒有人想到蕭贊竟會在如此時節獨自上殿,所以所謂的司徒,也是元子攸臨時加的,不過虛銜而已。
其實元子攸的深意彼此都該當明白,如今境況,連自身都尚難保全,又怎能許諾或是庇佑蕭贊什麼,他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給予一句蒼白無力的祝福,珍重己身、得償所願、安享天年。這是他自己想要,卻隻怕得不到的,也是他一直以來對蕭贊的祝願。
如今身畔一無故人,爾朱榮卻窺伺在旁,若今日蕭贊真真切切做了什麼,未知不會成為下一個橫死的無上王,蕭贊不過以他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元子攸何嘗不是用自己的方法告訴他如今的局面。
元子攸封賞已畢,瞧見爾朱榮神色似乎有異,但想是他終究不便發作,于是衆人相安無事,就此退朝。
眼看人潮退去,元子攸脫了力一般癱坐在座上,許久許久,看着殿中光影交錯,不辨晨昏。永甯寺的鐘聲響在耳畔,聲聲似乎敲在心上。
沒來由地痛。
直到很久之後,有一個瘦小的人影從殿門外怯怯地探進頭來,猶疑着喚了一聲,“主子。”
元子攸的神思為這一聲呼喚回來了些許,迷茫着擡起眼,見太極殿殿門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似乎忸怩不安地站着。那人兒太過細小,而太極殿又太過曠大,一時之間看上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是年畫裡幼童偶入神宮一樣。不過這個人影如此細小,自己卻又能比之高大到哪去?太極殿本該隻供人瞻仰,坐在其中……大概也隻有荒唐意味了吧。
憑這一聲呼喚,元子攸已知道那個人是誰,從前有人喚他“子攸”,那是他的長兄,是他的母親,是他的哥哥,也是少帝元诩,也有人喚他“哥哥”,那是他弟弟元子正……但這些人,都不在了。剩下全天下的人隻會喚他“陛下”,也許隻剩眼下站着的這個人,還會出格地喚他一聲“主子”。
主子……多陌生又熟悉的稱謂。
他想起他自晉陽歸來的那一日,那一日驚聞元诩死訊,他狀若瘋魔地跌倒在王府門口,也是這個人第一個扶起他,喚了他一聲“主子”。元子攸覺得他這幾日強裝的鎮定倏然間盡離自己遠去,他搖搖晃晃地自金殿上站起身來,踉踉跄跄走下殿來,眼前斜陽把何順兒那本就瘦小的影子拖得絕長,看上去更瘦、更小、更無力,他走到何順兒面前,口中含混不清地喃喃了一句“順兒”,就張手抱住了他。
何順兒顯然吃了一驚,踉跄退了一步才站穩,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環抱住元子攸的後背。元子攸比他高,比他年長,身份地位更比他顯赫得太多太多,可那一瞬間何順兒覺得元子攸才是需要倚靠的那一個人。元子攸雙臂抱得他緊,但身上卻似乎毫無氣力,全部重量都壓在他的身上,何順兒不知怎麼撫慰他,隻有輕拍着他的後背。
也許是時光停駐,好像很久之後,元子攸也不曾放開他。何順兒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二人投在金殿上的影子,蓦地也覺得恍惚。
何順兒生在寒門,父母早亡,隻有一個大他幾歲的哥哥,拉扯他長大。他哥哥待他甚好,甚至彌補了他父母雙亡的缺憾,可有一日,哥哥為了維護他與人起了沖突,被人失手砍死。
自此他流落街巷,貧賤之人,自然受盡輕視冷眼,何順兒一直恨自己生得單弱,又長得美貌,既沒有能力在哥哥在遭人砍打時幫上些什麼,又還總遭到譏刺調笑。但自然,他若沒有這一副形貌,隻不過是鄉野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粗魯漢子,他又自絕不可能有後來的一切,像是,與元悅相遇,與元子攸……結識。
汝南王元悅,慕的不止是神仙道,還有男色。
何順兒就那樣心甘情願、無可奈何又稀裡糊塗輾轉到了汝南王元悅府上,可自然,像元悅這般的人,對他不過是一時新鮮而已,新鮮勁過了,他依然是再不足挂齒不過的一個童子,甚至在那次元子攸登門造訪時,元悅就可能将他……
時隔許久,何順兒想到這裡,依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但所幸,他遇到的是元子攸。
他終究還是幸運的。在哥哥去後的如許年,看多世間卑劣肮髒之後,有人如此善待他。
若哥哥還在世,大概也是這樣比他高上一些,哥哥的懷抱,不知道會不會是一樣感覺?
何順兒覺得自己的心無下限地軟化下去,不由又低低喚了一聲,“主子。”
但卻換來元子攸松了手,與此同時他的肩上一沉一熱,他幾乎抱不住元子攸。
何順兒心裡一緊,忙扶住去正視他,卻見元子攸雙頰酡紅,兩眼緊閉,眼角一線淚痕,正滑落掩沒到他如裁的鬓角裡去。
一碰他的額頭,果然是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