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好走。”元子攸道,最後理了理衣冠,“順兒,你替我送送姐姐。”
支開了元莒犁,支開了何順兒,元子攸一個人去見爾朱榮與元天穆。
二人見他來到,起身雙雙下跪,“陛下。”
“何須多禮。”元子攸瞥了他們一眼,自嘲地一笑,“二位都請起吧。”
二人起身,君臣三人相顧,一時無話。
元子攸在殿上坐下,俯視階下二人,“這些時日,大魏都仰賴二位了。”
“不敢,”爾朱榮、元天穆頓時肅然,“不過臣等本分。”
元子攸唇角隐約一抹譏笑,卻不置可否,轉而問道,“不知京中如何?”
“京中……富者棄宅,貧者襁負,率皆逃竄,十不存一二,直衛空虛,官守曠廢。臣有過。”爾朱榮答畢觑了一眼殿上,問道,“不知陛下可安康否?”
“不勞太原王挂心,”元子攸道,聲音傳到爾朱榮耳中更多出幾分凉意,“朕甚好。”
便又是靜默。
爾朱榮也算得是一世的枭雄,萬人陣中闖過,群狼堆裡鑽過,也不過不動聲色,視若等顯而已,此時卻也覺得心跳亂成一片,額角冷汗滑落。
他眼看殿上的元子攸,确實坐得比自己高上一些,未見得自己就怕了他,但既不是怕,又是什麼?
爾朱榮也想過,明明自己殺盡了殿上這個人的親族,大魏已握在自己掌中,他又在為什麼而心跳如鼓不得安呢?
因為那四度不能鑄成的金像?劉靈助不過危言聳聽,自己又如何會放在心上?
他暗算自己與元子攸相識的時日,其實不過一月有餘,卻好像已經很久了一樣。
初見時那個被白狼追逐的少年,一身狼狽命在頃刻卻不顯慌亂畏懼,身手幹淨利落,那出刀時候的果決,還有眼底的孤絕狠戾,竟都被他忽視了。爾後閑談時候的從容閑雅豁達,卻又像是另一個人。
帝京裡人們怎麼說他,“風神秀慧”?
那一張皮确乎溫婉清冷,可底下裹脅着的卻是一顆什麼樣的心?
爾朱榮從前沒有想過,此時卻也看不透。
這麼一個人,其實該結一世之交,奈何彼此間已成不共戴天之仇。
爾朱榮也已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再豁達的人也不可能視這樣的血海深仇若無物,二人中總要有人死有人傷,但似乎不是眼下。
他不敢奢望這個人的原諒,這個人亦不會相信自己的誠心,事到如今他又還能說什麼做什麼,不如就此緘口。
爾朱榮想着合了合眼,罷了,将來的事,如今如何憂心?自己的罪孽,到頭……不過一死而已。
而得過且過,不正是這個王朝的人最擅長的嗎?
元子攸卻忽然站起身來,朝外走去,爾朱榮、元天穆遲疑着随着他轉身。
殿外的風極大,一點都不像是暮春,元子攸不過着了薄薄一件春衫,立時被長風勾勒出颀長的身姿。他近來瘦了許多,一身白衣映襯着現出幾分單薄,容色偏偏又是極美而極蒼白,如仙如妖如鬼,而絕非塵世中人,仿佛是遺世獨立,又要乘風歸去一般。
元天穆忍不住伸手想扶,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推開,“無礙。”
他一直走到闌幹邊,才停下。
站在洛陽宮之巅,長風疾吹,他的衫袖在身後顫抖纏繞成一片,長發也為風吹散,在風中狂舞,元子攸俯瞰,階下衆人來往如蟻,“太原王可知,朕在這麼高的地方看到了什麼?”他說着回過頭來,微笑,一時之間,風姿恍若谪仙,“朕看到泱泱大魏……無我族人。”
爾朱榮、元天穆一時俱為他的風姿所懾,竟不知何以作答,元子攸又笑了笑,回過身去,卻什麼都沒有再說。
恰逢永甯寺晨鐘敲響,霧還未散,天色将明未明。
元子攸遠眺,永甯寺在清晨的霧霭中依稀難辨,可那鐘聲卻如此真切清晰地傳入耳中,震得人心弦顫動,元子攸回憶起從前無數個日夜,他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晨曦中遠望永甯寺,可從沒有如今日一般覺得虛幻,那所謂的“永甯”,那許下的承諾與憧憬的将來,究竟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癡人的一場空夢?而他明知飲鸩止渴、自欺欺人,隻不願醒而已。
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心痛已不能自抑。
他回身一揖到地,“朕想去永甯寺禮佛,請太原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