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朱榮并不飲酒,隻冷哼一聲。
待侍者為蕭贊再滿一盅,元子攸又道,“昨日多賴爾朱将軍為你說情,你今日尚有命在此飲酒。你也該向爾朱将軍道謝。”
“是。蕭贊拜謝将軍了。”蕭贊再飲一盅,向爾朱世隆拜揖。他對爾朱世隆的觀感尚好,這次道謝倒八分是出于真心。
爾朱世隆連忙起身回拜,“殿下客氣了。”
元子攸不置可否,轉而卻引爾朱榮說起天下局勢,這本是爾朱榮興緻所在,正巧他又是飲多了酒,更顯得逸興遄飛無所顧忌,說起外敵逆賊,不過一橫眉,似乎都是手到擒來。他幾乎是指天立誓,說一年内便能誅滅葛榮,廓清四海,到其時當再揮師南下。
隻是……天下已紛亂至此,風雨如晦,連國都洛陽都似累卵,搖搖欲墜,還說什麼平葛榮、定蕭梁,天下歸一?
蕭贊正自聽得索然無味,冷不丁聽得殿上元子攸口中低吟“梁帝”二字,不由一悚然。
爾朱榮便說起梁帝。道是梁帝老邁,年近古稀,行止愈是荒唐,竟有脫帝袍換僧衣,舍身出家之舉,而其膝下諸子,長子蕭統被立為太子,然則與梁帝多年不睦,次子出奔,四子已薨,五子、六子不堪大用,餘下三子蕭綱、七子蕭繹、八子蕭紀,倒是能寫得一手錦繡好文章,隻可惜江山非圖畫,權柄也終非狼毫墨筆,三人皆非帝才,恐難守其父基業。
蕭贊耳中聽得爾朱榮講梁帝一門上下,心中忽覺得很不是滋味,原來縱使自己出奔大魏已有五個年頭,旁人提起他來時,總還是會說起他那個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生身父親的父親梁帝,同樣的,提起梁帝時,也總會說起梁帝有那麼一個狼子野心背國離鄉的次子。
這一生大概是終不能和梁帝撇清關系了,蕭贊在心裡歎息,又想,罷了,又管他撇得清撇不清呢!
他這一生,是再沒有回頭路了。
到底不管他願意或不願意,爾朱榮說起的那些……都是他曾經呼為,也視為父親和兄弟的人。
這些年來,蕭贊刻意地回避關于南梁的一切話題,也是到了今日,他才在旁人無所顧忌的言論中第一次客觀而冷靜地從頭想起關于南梁的一切,原來一世的枭雄蕭衍,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曾兩次往同泰寺出家,賴群臣捐錢才得贖回。
所謂都下佛寺五百餘所,窮極宏麗,僧尼十餘萬,資産豐沃,比之大魏亦不遑多讓,這便是梁帝治下的南梁。
真的是不要這個自己一手辛苦創建起的王朝了嗎?蕭贊略略牽動嘴角,昔日攪弄風雲宰割天下的南齊雍州刺史蕭衍,竟然有一日會變成如此模樣?
從始至終,蕭贊都不知這個逼殺了他生父,強納了他生母,卻又給了他前半生十多年衣食無憂、幸福快活日子的男人想的是什麼……其實,也許,如果他不曾在母親口中聽聞關于往昔的一切,又或者他骨子裡沒有這般的決絕倨傲,他這一生,可能都能這樣衣食無憂、幸福快活下去。
人之一生,造化作弄,大概有太多無奈。也許梁帝是與自己一般,因着昔日造的太多殺孽,而終起了諸多悔恨吧。
而自己離去後的五年裡,竟是發生了這樣多的事,先有丁貴嫔去世,蕭衍、蕭統父子結怨,後有四弟蕭績病殁,南梁真的已經到了如爾朱榮所說的五子、六子不堪大用,餘下三子蕭綱、七子蕭繹、八子蕭紀皆非帝才,恐難守其父基業的地步了嗎……
如今的南梁,又可還依然是他從前痛恨想要逃離的南梁?
到了這一刻,蕭贊忽然驚覺,自己内心深處,原來竟是希望梁帝能好好的,是希望彼此天各一方,不複再見,但是各自安康平順。
隻是風雲變幻,前途難蔔,往後的一切,各盡人事,自安天命。
而他無能為力。
酒宴裡已不知話題說到了哪裡。
但聽得元子攸笑道,“太原王大概不知,梁帝這支《西洲曲》跟丹陽王還有一個故事,丹陽王北來我大魏,倒是梁帝這《西洲曲》際會,說來朕還該謝他。”說着頓了一頓,“蕭贊,不如你今日便為太原王演奏此曲助興吧。”
他的聲音從高處飄下來,顯得遙遠而缥缈,聽上去依然清清雅雅,仿佛毫不知自己字裡行間的力度。
蕭贊萬想不到元子攸今日竟公然戳自己的痛處,臉色瞬間煞白如紙,猛擡起頭,望向他的眼神裡滿是不可置信,然下一瞬他便馴順地低下頭來,應道,“是。”
侍從早為他備好了琴。笙箫音起。
在一片繁華聲裡,蕭贊彈起了那支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歌。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