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叔父吧。”元子攸道,“如今滿天下的人都喚我‘陛下’,我不想再多一個你了。”
“叔父。”元寬愣了愣,終于低頭輕喚了一聲,“侄兒……侄兒先帶弟弟們回屋去。等陛下與殿下談好了,再喚侄兒來。”
蕭贊走近身來,與元子攸并肩看着幾人離開時的背影,“從前那位陳留王,也是如此的嗎?”
“大兄十四五歲的時候,我還太小。”元子攸道,“不過,想來是的吧。也不知他怎的猜出你我要去北邙山。”
“也許是那些酒,也許,也許你我的白衣吧。”蕭贊道,“這孩子确實精乖,陛下不打算留他在身邊嗎?”
元子攸卻搖搖頭,“我隻怕害了他。大兄隻這麼一個孩子,若我還不能照看好他……将來我死後隻怕也不敢魂歸北邙,得當一隻飄零塵世的鬼了。”
蕭贊一時失語,“陛下還真是口不擇言。”
“我隻是想,若這孩子都先我而去,我死了還有誰來祭我呢?那樣……我究竟葬不葬在北邙,也都無所謂了。”
“人各有際遇,”蕭贊卻道,“陛下一心想守護的,守護住了嗎?不在意的,又全都消亡殆盡了嗎?不如……順其自然吧。若這孩子想跟着你,你又何必傷人傷己地拒人千裡呢?我從前錯的太多,我若還有這樣一個侄兒……”他沒再說下去,卻笑了笑,“隻可惜,我那些侄兒,隻怕個個都恨我入骨吧。”
“你終究不可能回去了……”元子攸道,“那麼若真的有那麼一天,你叔叔事成,真與我大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你待如何?”
這樣的大事他不過随口問來,好像誰的真心都能這樣輕易取得,可他忘了,他早已輸了太多回。
蕭贊卻隻是搖頭,“我既已抛家棄子了一回……又怎能有第二回呢?”他的眼睛裡還是流露出落寞,“何況,叔父也未見得……當我是那般的侄兒。”
“姐姐真是把自己都算計了進去……”元子攸喃喃,“其實那一日我真沒有想那麼多,真的,沒有。”
“陛下何須多言?”蕭贊不過一句,不再給元子攸說話的機會,揚聲喚來了元寬。
任誰與誰二人都好,三人同行,反而一路無話。祭過了父母、兄弟,元子攸才去了元子直的墓前。
元子直去世已有四年,四年前,元寬猶是個懵懂的孩童,如今已成了沉穩識事的少年,那時的元子攸不過一個初嘗人世辛酸的少年,如今的經曆卻難能輕易道盡。
若元子直未謝世,隻怕也會覺得難以想象吧。
“那一日子正婚禮上,我與哥哥戲言,說我絕不欠他一杯喜酒,”元子攸道,“還完了欠他的債,我想……我也欠你父親一杯喜酒,”他轉而向元寬道,“不如,你代飲了吧。”
那酒自還是春醪,他們兄弟幾人喝着劉白堕的春醪長大,十四五歲時早已能飲酒如飲水,元寬十四五歲,卻從不曾飲酒。他這一杯下肚,隻覺得從喉到腹如火燒,不防就咳得滿面通紅。
待他平息了自己的咳嗽,便聽元子攸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不知大兄知道,我娶的是爾朱榮的女兒,當作何感……”元子攸将滿滿一樽酒酹下,“其實害我的是你,大兄。若那一日你不跟我說起爾朱榮,我又何至于後來……也罷,不能怨你,本是我先問起的……”
他說的磕磕絆絆,貌似前言不能搭後語。其餘二人俱不知他在說什麼,可蕭贊不勸,元寬索性去取了他的酒盞,正視元子攸訝異的眼神,“陛下……叔父豈能醉酒?不如,侄兒替叔父飲了吧。”這一杯下肚,終究還是免不了咳上幾聲,但到底好過上次。
他忽然也明白飲酒的痛快了,一杯接一杯胡亂地喝着,到後來天旋地轉地動山搖,他都不知此地何方此日何年,耳邊聽着元子攸遙遠而模糊的苦笑,“酒都給你喝完了,我卻拿什麼去看先帝呢?”他好像也不能理解元子攸說的是什麼。
“我不勸,你怎也不勸勸?”元子攸問。
“酒在你手上,你放手給,我又怎麼好勸?”蕭贊答。
“算了,讓他醉一回吧,來這一次,下一次就不知是何時了。”元子攸歎了口氣,說着卻又斂容,“其實後來我再沒有去看過先帝,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他仰頭看了看天色,“不知今日可會下雨,若是下雨,就當是我償給他的酒,可我欠他的,又豈止是一杯酒?”
“我這一生都要欠他的,便不急于今日還了,”元子攸最後道,“還是先帶這孩子回去吧,我也該……”說着,腦海裡想起早上走時那個榻尾蜷縮成一團的女孩。
如之奈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