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然不是要講這些……其實朕更年幼時曾聽幽王烽火戲諸侯,是大兄講與朕聽的,大兄掩卷卻說,幽王亡國,誠然荒唐,誠然可笑,但平生有所癡愛,而能為此為常人不能為之事,卻也令人感佩。千載之下,定有知己。”
“時至今日朕也不知道一貫知節守禮的大兄緣何會對朕說這樣的話,也許知節守禮本就是他掩飾自己的僞裝,也許一切不過隻是一時意氣上的牢騷,但他到底在朕的心裡種上了這樣一顆種子,後來朕讀史或識人,總帶着那樣一種跳出禮教外的眼光……細想來,幽王至今,昏君總也有百數十個,可除幽王外,竟無人值得一提。”
他迎着風搖了搖頭,“朕到底要說什麼呢,千言萬語,忽然連自己也不甚明了。朕似乎是想說,人生在世,一生際遇本難預料,若能有所追求,因此做出些什麼事,為旁人所不能理解,甚至于從前知己割席斷交,也是有的。朕少年時也曾拟想過自己的一生,雖然逢人說的是惟願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但又有很多時候,四下無人,星月滿天,枕着胳臂仰天躺着,也會想,這一生總該有所鐘情處,離經叛道,誠所羨也,固所願也。無非終日困頓京師,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什麼罷了。”
“去歲先帝與朕說起梁帝出家,好似覺得是出鬧劇,其實梁帝愛佛,又何嘗不是一癡人……”他話鋒一轉,續道,“雖然擾得群臣不得安甯,但也許就如烽火台上的幽王一般,其實那一刻他并不知道這到底意味着什麼,群臣贖他不贖他,甚或南梁因不因此改姓,那一刻并不是他考慮到的,人生在世,卻總要顧慮伯仁會否因己而死,可不是寸步難行,作繭自縛?此言有為自己開罪的意思,但如若那一刻并不能料想到後來的結局,其實後來的自己也不應該回過頭去苛責自己從前做錯什麼,不是嗎?”
他頓了好一會兒,“誰又能從始至終真正心安嗎?就為幼時大兄有意或無意的一句話,朕心中叛逆的萌芽生長,是以少年時朕也曾救助逃犯,結交不齒,與狐朋狗友說些大逆不道的話,如今回想先帝待朕……”他深深歎了一口氣,“朕并非他的忠臣。”
蕭贊臉色變過數回,至此終于忍不住驚道,“陛下!”
元子攸轉過身來,神色卻如常,“今日的風好生大!咦,殿下這是什麼神情,可是被風嗆着了?”
一番搶白鬧得蕭贊心中震動卻又無可奈何,隻道是,“誠不曾料想這風如此勁猛。”
元子攸一笑。他的笑本自真心,容顔也是端麗明媚,隻是眼角一點淚痣總讓那笑染了一層說不明的悲怆,在遠離人間的高塔上,在深秋瑰麗的日光下格外令人動容。
蕭贊再沒有說些什麼,直到二人下塔,眼看着又要走出寺門重回到那人間煙火裡,蕭贊才突然說了一句,“叔叔的事,陛下不該……”
“怎麼?”元子攸愣了愣,停下腳步,見蕭贊蹙眉,好似正思量該如何開口,又一笑,“殿下若有什麼話,不如說與風聽,不必說與我聽。”
蕭贊隻得緘口。
再送蕭贊到他供奉亡母的破廟外,離長秋寺并不太遠。元子攸道了别,一個人徑往長秋寺外走。
已有半年多的光景,洛陽到底多了不少人迹,有了些許昔日的繁華氣象。
旁人的笑語聲被風刮過他的耳畔,遙遙的好像都是他不可得的歡樂。一腔心事好像也隻能說與風知曉,無論在蕭贊,在姐姐,甚或在何順兒面前,好像展露的都不是真正、完整的自己,更遑論他的侄兒們與朝臣們。
自大兄去後,又還有誰能真正了解他,包容他?
長秋寺、延年裡,都是從前大兄常帶他來的地方。今日真的盡是來故地重遊睹物思人來的了。
本是異族聚集流連的地方,遠遠的,不知何人在吹奏胡笳,聲音幽咽悲涼,元子攸猝然止住了步子,為那胡笳聲牽引。
回轉身來,循聲尋覓了很久,卻仍隻聞樂音不見人,直走到西陽門前,見那城門底下長身立着個白衣青年,負手仰頭,風姿卓然,俨然不似這洛陽煙火裡的人物。
“賀拔将軍?”
那白衣青年回過頭來,果然是賀拔嶽,見到喚自己的竟是元子攸,大是意外,不過此地畢竟是宮外,便不施禮,“陛下!陛下怎也在此處?”
元子攸走近。兩人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神往,胡笳聲裡,雖在洛陽,卻好像是在塞上相逢。
元子攸忽然念道,“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二人相顧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