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人太多了,蘇琯璋小心地攬着宣槿妤走了出去,在離亭子和官兵們皆不遠不近的距離停了下來。
亭子裡沒有人看他們。
不遠處的官兵們在樹後探頭探腦,被蘇琯璋掃了一眼,便轉過頭去,竊竊私語。“聽說陛下至今還對小少夫人念念不忘。”
“噓,讓人聽見了不好,人小夫妻好着呢!”
“如今盛京城中誰不知道這事?還怕誰聽到?”
“放心,還遠着,他們聽不到我們說話的。”
“别管陛下怎麼惦記,看小少夫人對小公子多情深意重。”
“就是,别看她前頭三年整日裡鬧和離,但果真到了患難時才見真情。看小少夫人,嬌滴滴的一個大家小姐,居然放着好好的宮妃不做,甯願跟着來流放。”
“哎,小少夫人是真的舍不得小公子吧!”
“可不是?尤其她肚子裡還懷着孩子呢!居然選了流放,我老吳可真是佩服她。”
……
聽多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故事,乍然聽得一對不離不棄的夫妻恩愛故事,而且這還是當朝貴人間的故事,百姓們皆興緻頗濃。
尤其當中還夾雜着當今皇帝情深不悔、默默守護着已為人婦的心上人的傳言,更為故事添加了幾分風流缱绻。
所以,這便是流言傳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廣的根本原因。
樹蔭下的私語聲被壓得極低,聲音傳不到這處來。
宣槿妤在蘇琯璋懷中流連了一會兒,慢慢推開了他。
她還未來得及說話,蘇琯璋已經開口,“槿妤,讓我照顧你和孩子,可以嗎?”他問得小心翼翼,即便宣槿妤不擡眼也能察覺到他的忐忑不安。
“你不是不要這個孩子嗎?”宣槿妤反問,視線落在山下慢慢被曬幹的泥土上,有一行人正踏着泥土、跨過亂石往這個方向走來。
他哪裡是不要這個孩子。
蘇琯璋呼吸一窒,“槿妤,我哪裡舍得不要它。”
他俯身,慢慢将頭輕輕地靠在宣槿妤肩上,雙手攬着她的肩頭,遠遠望去,像是一個擁抱的姿勢。“槿妤,我後悔了。”
宣槿妤沒有動,肩上的重量幾近于無,她感受着男人拂過脖頸的溫熱呼吸,呼吸不自覺地加快。
“蘇琯璋,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後悔。”按捺着不自覺便被挑起的情緒,宣槿妤輕聲道。
風聲飒飒作響,他們身後的大樹枝葉簌簌。
“槿妤,”蘇琯璋聲音裡染上了兩分痛苦,“對不起。”
對不起。
宣槿妤垂下眼睑。
這句話,她聽了三年。
“蘇琯璋,我累了。”她無力地笑,唇角揚起的弧度十分牽強。
“你總是對我道歉,顯得我好似在無理取鬧。”可是,她哪裡是在無理取鬧呢?她不過是,想讓這個人喜歡自己多一點。
夫子說,女子的愛不要輕易給出。
但她嫁了人,守不住自己的心,不過是愛上她的夫君,她同樣想要獲得他的愛,有什麼錯呢?
那場吞噬了夫子的大火已經過去九年,但她好似總能看到烈烈燃燒的火焰,聞到桐油和熏人的燒焦氣味。
午夜夢回,她常在他懷中驚醒,卻又在他懷中安然地繼續睡去。
蘇琯璋握在她雙肩的手慢慢落下,緊緊将宣槿妤抱在懷中,
“槿妤,我從未覺得你在無理取鬧。”
“是麼?”宣槿妤聲音很輕很弱,像是要散在這風中,“可是你總是冷着一張臉,冷了我三年。”
眼中蓄起水霧,心裡的委屈漫上喉間,堵得她鼻尖酸澀,“我說我放你自由,但你總要挽留。”
三年,不長不短的三年。而她被家人捧在掌心嬌養了十六年,一朝出嫁,嘗到了委屈的滋味,也嘗夠了情愛的苦楚。
她所有的挫敗、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痛苦都來自這個人。
“蘇琯璋,我之前在想,我宣槿妤欠了你什麼呢?”
沒有給蘇琯璋開口的機會,宣槿妤自顧自地說着,她從未如此平和地将心裡的話說出口。以前她哭,她鬧,生怕心事一說出口,便在他們的感情裡落入下風,步了夫子的後塵。
娘親說,勇敢一點……
“後來我知道了,是我外祖父逼你娶的我。”
“槿妤,不是這樣……”的,蘇琯璋有些急,想要解釋,卻被打斷。
宣槿妤将頭埋在他懷裡,将眼中清淚皆抹到他胸前的衣裳,“是我虧欠了你,所以你和我總是無話可說。”
“蘇琯璋,我不甘心,我不想就這麼認了。”
陽光透過縫隙落在二人身上,斑駁的光影在二人之間落下一道分隔線,好似他們從未跨過去的隔閡。
蘇琯璋被她的淚灼燙了肌膚,一顆心仿佛置身于火山之中,“槿妤,你從沒有虧欠過我。”
常年沉默寡言的人艱難地剖析着心事,“也沒有人逼我娶你,我自願的,很願意。”
“咔擦。”
不知是誰踩到了斷枝,跌了一跤,“哎喲”一聲,落于二人耳畔,十分清晰。
宣槿妤慢慢止了淚,擡起頭,越過蘇琯璋肩頭看向山下。
方才山腳下的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半途,再有片刻便能抵達這裡。
他們沒有多少說話的時間了。
“蘇琯璋,若我不要你了,你……”
腰間的力度加大,箍得她緊緊的,她聽到這男人顫抖的聲音,“槿妤,别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