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夏天,悶熱。唐施毓站在未名湖畔的石舫上,手指蹭過被風雨啃得坑坑窪窪的木欄杆。湖水反射着亮晶晶的太陽光,有點刺眼。
圖書館的大屋頂倒映在水裡,被風一吹,晃得稀碎。溫德米爾公學,英國北邊那所頂有名的精英學校,像個冷冰冰的詞兒懸在腦子裡,而父親唐遠铮在倫敦的影子,倒是越來越實在。
奶奶的書房裡堆滿了線裝書,空氣裡總是一股子陳年老紙和舊墨混在一塊兒的味兒。奶奶沒多話,把一個沉甸甸、泛着烏光的木頭書匣推到她跟前。
“施毓,”奶奶聲音平平穩穩,“東西收好了。遇着難處,心裡多掂量掂量。” 她透過老花鏡片看了唐施毓一眼,眼神靜,但有勁兒。
唐施毓沒吱聲,低頭拿起小狼毫。筆尖如刀,在素白信箋上刻下“墨香長伴”四個瘦金體。那字兒,細,但筋骨硬朗,像根拴着故土的線。
跟金小滿道别,選在了南鑼鼓巷後頭的老槐樹底下,把胡同裡的喧鬧甩得遠遠的。小滿把一本邊角都磨卷了皮的《三曹詩集》拍她手裡,書頁裡還夾着不少當書簽使的銀杏葉。
“喏,你的‘建安風骨’,甭到了英倫那地界兒就給撂爪哇國去!”小滿嗓門脆亮,帶着地道的京片子味兒,跟小時候在胡同裡追跑打鬧時一個調調。
可那笑聲撞在灰牆青瓦上,彈回來的動靜兒裡,全是她們拾掇不了、也帶不走的童年。唐施毓把書抱得死緊,指頭劃過書頁上小滿那筆娟秀又透着股利落勁兒的批注,那是她們倆才懂的暗号。
首都機場T3,燈光亮得晃眼,照得離别的影子都藏不住。父親唐遠铮的身影出現在通道口,深色風衣襯得肩膀筆直,那股子外交官的沉穩勁兒,像塊吸音棉,把周圍的嘈雜都摁了下去。他幾步走到唐施毓跟前,沒多言語,大手往她肩上一按。
“Aurora,”他叫她的英文名,聲音不高,“走了。”
那掌心傳來的力道,又沉又穩,像塊熱乎乎的熨鬥,一下子就把她心裡那點七上八下的離愁給熨平了。幹脆利落。
巨大的引擎轟鳴像要把耳朵震聾。窗外,熟悉的城市燈火飛快地沉下去、變小、模糊,最後被厚厚的雲層一口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