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蟲們就盯上了她。
司徒雪低頭雙臂環抱在胸前倚靠着柱子, “謝謝你,檀玉。”
南诏夏夜的風微涼,她握着手臂打了個寒顫,苦澀地扯了下唇角,“我想一個人靜靜,你還沒吃飯吧,累了一天别因為我餓着,先去吃飯吧。”
月光灑在少年另一側臉,冷白如玉,笑容清澈乖巧,“好。”
他沒有再打擾司徒雪,聽她的話折身離開。
少年嘴角溫良笑意被黑夜撫平,眼底平靜又涼薄,像夏夜的風,溫和又會讓沉醉的人着涼。
他其實不太想回去,哪都不想去。
耳畔人聲喧嘩,他低眉望街上熙熙攘攘,忽然想起那個他曾殺死的招搖撞騙的江湖道士。
在他下山,還未進土匪營的時候。
有個道士看見他殺了個土匪,想用半生騙取的錢财求得一命,可檀玉要銅臭無用,後來道士試圖用半生所修試圖喚醒檀玉一絲良知,渡他改邪歸正。
道士盤坐,豎指慈悲,說要跟他聊聊,檀玉好久沒跟人聊聊,生出幾分興趣,與道士聊了一夜。
人好像總喜歡探究别人的過去,檀玉不解,卻也沒有隐瞞,因為沒有人問過他的過去,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道士起初驚奇,後來問他,下山可是為尋親。
他答:弑爹娘,殺手足,攪那戶人家不得安甯。
道士無語凝噎,長歎一口氣:此乃畜生所為,非人所為。
可人又該是如何,皮肉包裹着鮮血與内髒,畜牲也是如此。
除了人開了智,比畜牲更擅心機,虛僞自私,多了張嘴愛花言巧語,其餘跟畜牲無異。
從小,那個人就是這麼教他的。
山裡的人是好人,山外的人虛僞涼薄,除此之外,人口中的畜牲單純忠誠。
道士覺得他冥頑不靈,又試圖改變他的認知。
道:那家人沒有傷他,或許多年來都在想着他,等他回去阖家團圓,往後會有人愛他呵護他,在新的環境,那會是一個溫馨的地方,他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家是一種很幸福的滋味。
也是正常人該有的東西。
檀玉想,那他也該有個家。
道士笑了笑,說他這樣回去不行,他要像個正常人,正常人見了蠱蟲會怕,正常人應該融入人群,應該心懷正義,慈悲善良,不應心有邪念,不應濫殺生靈,應心清淨無染,應廣結善緣,樂善好施,方能功德無量,受世人所喜。
道士希望檀玉成為一個善良的人,善良到寬宏大量,放了他。
他們聊了很多,等天蒙蒙亮時,檀玉還是讓蠱蟲吃了那道士。
他記得道士最後憎惡又無奈的眼神。
說他終究難以讓世人接受,更不會有人喜歡他。
可道士錯了,他先是騙過了土匪頭子,利用他對南诏王的憎惡,謊話自己過得很慘,十六年豬狗不如,換取了十惡不赦之人的信任,與匪同謀,共報仇怨。
後來騙過了心懷大義的司徒雪和蕭懷景,利用他們的善良正義,帶他回家。
也騙過了所謂的爹娘,和南诏一幫傻子。
讓世人接受,撐着這張虛僞的皮囊,做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溫潤良善,循規蹈矩的好人,别人所希望的樣子。
突然好沒意思。
人為何都要這麼虛僞。
檀玉突然疑惑。
他不懂司徒雪明明很在意蕭懷景和楚烏禾在一起,卻要佯裝不在乎,裝作自己很釋然,甚至是不屑。
不懂烏禾要玩這無聊的把戲,她明明生氣蕭懷景替司徒雪解圍,小公主把所有她在意的東西占為己有,視所有偏袒他人為背叛。
換作平常,她定然勃然大怒,可如今她佯裝笑意,沒有遷怒于蕭懷景,反倒含情脈脈。
是想氣司徒雪,還是說太喜歡蕭懷景……
好生無趣。
雕刻精美的隔窗投下一片暖黃的燈光,地上的影子春意盎然,栩栩如生,草木小獸山石亭樓,垂鬓小兒追戲蝴蝶。
一束黑影闖入地上影戲,清風扶起一片群青色衣袍,檀玉望向燭光濃郁的包廂,目光平靜。
裡面的人或許還在玩那無聊的把戲,像戲文裡,一男一女言笑晏晏。
他沒興趣看,折身離開。
忽然一道聲音響起。
“原來你在這!”
檀玉緩緩擡眉,眼前姝色鮮亮,小公主一手撐着柱子,一手扇風好似很熱,薄薄的汗珠蒙額頭,她氣喘籲籲道。
“你去哪了,你知道我找你半天了嗎?”
鬼知道她讓蕭懷景把脈完,一擡頭檀玉不見了,那一刻心立馬揪了起來,生怕他又跑了,于是尋遍酒樓,終于在這找到檀玉。
小公主抹了把汗,心終于在此刻安定下來。
檀玉張了張口,想解釋他去找司徒雪,轉而又閉上嘴,覺得自己沒必要跟她解釋。
于是轉身繼續往前走,一句未言。
他好沒禮貌,烏禾氣喘籲籲緊跟在他身後。
檀玉不是她哥。
檀玉簡直是她大爺!
算了,她大人有大量,懶得跟他計較。
兩道不同的鈴铛聲夾雜在喧鬧夜市,悠長輕靈。
檀玉微微側目,少女拽着裙,輕紗拂過階梯,月光浸透裙擺浮光一片,小公主埋着腦袋,沒有侍女,她小心翼翼提着裙擺,仔細看腳下的階梯。
嘟囔着嘴,好似在罵他,轉而又輕輕歎了口氣。
“罷了,找到了就好,我們先回家。”
回家?
檀玉虛了虛眸,又想起了那個道士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