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的目光逡巡在蕭銳鋒錯愕的臉上,那個素來善于掩蓋慌亂情緒的帝王如今卻像個孩童般茫然而無措。
沈青想象過坦白時的緊張以及後果,然而此刻卻異常的平靜。
他上輩子曾是個果決的人,可這輩子卻由于蕭銳鋒強勢的闖入而打亂了節奏,對坦白真身的秘密也越發猶豫起來。
起初,他是忌憚皇帝杖斃了沈青鸾的事實,不确定對方一旦發現自己的亡魂附在原主身上會不會再引來殺身之禍。
而當他與投誠示好的蕭銳鋒接觸之後,又想借着沈青鸾的身份,得到些賴以生存的補給,以便在深宮之中活下去。
但是,當得知蕭銳鋒的真實身份以及對他的感情之後,他想要坦白的念頭卻越發地舉棋不定。
事實上,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顧忌什麼,亦或是在懼怕什麼。
蕭銳鋒那罂“粟”花般濃麗的愛意是沈青不曾見識過的,妖冶得動人心魄,蠱惑得不知不覺。
對于一個從小就把苦難與缺失當做家常便飯的人來說,還從未有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對他如此視若珍寶過。
他以為自己不在意的,卻總不經意地想起蕭銳鋒含笑注視他的神情,如同世界萬籁寂靜,他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個人因他而動情的心跳聲。
他也以為他是忘記了的,卻總在午夜夢回之時,又與蕭銳鋒遊在了花燈之中,又聞到暗巷中沸騰的血腥。
他隻是不願承認,那被蕭銳鋒堅定握緊的手腕,已如戴上了無形的鐐铐般,将他的記憶牢牢鎖在了那個绮麗又命懸的上元夜。
其實那一夜,他所等來的不僅僅是一個承諾的兌現,更像是旋開他與這個時空真正連接的鑰匙——一種奇妙的羁絆。
原來在這個時空裡,帝王對他在意的程度遠超王權甚至性命。
換句話說,向來是泥菩薩渡河自己度自己的沈青,頭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小心護着的感覺。
因此,他那時甯願不辭而别,也不願戳破這個身份的秘密。
然而曆經生死之後,現在的他卻不再猶豫了,相反,與形形色色的“懼怕”相比,“沈青鸾”這個名字已如纏在他纖細神經上的盤絲般,每聽蕭銳鋒喚一次,就會狠狠扯痛一次他的神經,雖不緻死,卻也是委實難捱的。
終于,他不閃不避地看着蕭銳鋒的眼睛,字字誅心似地道:
“蕭銳鋒,你心心念的沈青鸾早已死在了你賞賜的五十杖下,而我,隻是附在他身上的異鄉遊魂。”
蕭銳鋒的劍眉深深擰至一處,努力地試圖理解對方的話,緘默半晌方才反問:
“那……你又是誰?”
“我是沈青。”
“沈青鸾在哪?”
“我不知道。”
沈青搖搖頭,無奈歎了口氣,卻聽對方很認真地問:
“那……你會離開我嗎?”
語落,錯愕的人卻換作了沈青,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卻見對方上前一步,用深邃的目光凝視着自己,頓了片刻才釋懷般地道:
“我早該猜到的……你不是他。可我不敢猜,因為我不覺得罪孽深重的我,會有這般的好運氣……”
他見對方難以置信地瞪圓了那雙狐狸眼,眉宇的線條柔了幾分,像個忏悔的信徒般虔誠道:
“沈青,對不起,我不該把你認成他,你們真的太不相像。沈青鸾他善騎射,可你連馬都不會騎;沈青鸾他喜歡端着世家公子的架子,從不會與下人親近,可你卻對下人關懷備至;沈青鸾他擅音律好風雅,是萬不會在宮中墾田種地,養雞遛豬的……更别說你比他要有膽識,有氣魄,更有一種未經仇恨血污的天真純善,以至于哪怕我在洞房那般欺辱你,你的眼中始終都不曾有過沈青鸾對我的那股殺意。”
沈青越聽越覺得對方與嫂子的關系似乎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濃情蜜意,猶豫片刻卻還是硬着頭皮問:
“……你跟我一個孤魂野鬼似的人說這些幹嘛……額……我是說,你要作甚……況且,你不是喜歡你嫂子嗎……”
蕭銳鋒點點頭,不無坦誠道:“在決定來尋你之前,我就仔細想過此事了。我對沈青鸾的喜歡其實也并不能稱之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