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炎,那是他的原名,可沈青總是笑眯眯地喚他阿炎,跟他說,如此在人群中喚他,便不會引得那麼多人側目了。
阿炎在魁鬥村走路都小心翼翼地垂着頭,如過街老鼠般地倉惶躲避着嫌惡的目光。
可沈青給他穿大乾的衣服,給他梳大乾少年的發髻,手法比他過世的大乾阿娘還要輕柔。
他呆愣愣地站在鏡前,打量着這副大乾少年的打扮,沈青的笑顔也映在其中,他聽那人笑着說,
“阿炎,像這樣,走路的時候挺起胸,記得我在你身後。”
阿炎暗暗想,這個人好怪,為何要對他這小雜種這般好?
可他又一想,或許,這就是單于拿這人當摯友的原因吧?
在烏恒的廣袤草原上,他被阿父派去喂羯朱的馬,阿父囑咐他,喂好單于的馬,一輩子吃喝就有了着落。
一聽說能飽肚子,他便乖乖去了,而令他詫異的是,羯朱的大乾語竟說得比他流利許多。
阿炎好奇地問,單于笑說他在大乾有個摯友。
阿炎記得,單于每每提到那位摯友時,嘴角都會挂着柔和的笑意,像草原上最溫柔的風拂過面龐。
單于的大阏氏(音同胭脂)眼睛細細的,話雖不多人卻算是和善,偶爾有剩下的餅子便會拿給阿炎,阿炎很感激,因為在家裡的他一直吃不飽。
可草原上的人卻私下流傳,他們年輕的單于并不愛大阏氏,彼時迎娶她隻是想獲得烏孫部的勢力罷了。
阿炎不信,因為大阏氏為單于誕下了一兒一女,他還常看見單于教孩子們騎馬呢。
後來,他在單于的帳裡彈灰時,見到了那個大乾摯友的畫相。
阿炎第一次見到眉眼那般秀麗的男子,甚至比草原上的任何姑娘都還要看好,他看到畫相側邊留有一行小字,可撓頭看了半天卻隻在其中識得“沈青”二字。
很久以後,他才在聽單于講述少時去大乾圍獵的過往,看那人噙笑喚他的摯友“沈青鸾”。
還有一次,他陪着喝多了的單于躺在草地上醒酒看月亮,單于給了他一把肉幹,他歡喜得一個勁道謝,咬了一塊隻覺得味道獨特又美味。
“大王,這個肉、肉幹……嗯……我沒吃過這味道,但……香哩,好吃!”
阿炎也喝了些酒,腦袋暈乎乎的,狗子一樣咬着肉幹傻笑。
“嗯,是那個大乾的摯友教我的,曬肉幹時要多塗蜂蜜才好吃。”
阿炎吧唧了一下嘴,确實嘗到一股蜂蜜的回甜,佩服地脫口道,
“那位大人懂得可真多哩!”
“嗯……他啊……會吃,會玩,知道大乾京城中哪家的甜酒最好喝,也知哪裡的舞姬最出挑,他人很好,可就是愛生氣,脾氣烈得像小野馬,我逗他急了,他便會在鬧市丢下我,我那時大乾語說得一點也不好,他會躲在附近看我出醜,又總是笑得最大聲那個……”
阿炎邊啃肉幹邊聽着,隻覺酒醉後,單于的大乾語竟是更為流利了呢。
後來單于聽說他的摯友到了魁鬥村,便派人拿了畫像去尋,不過那次村民們的抵抗異常激烈,阿炎跟在隊伍裡倒像個湊數的,他說自己記性頂好,能幫單于找到那個人,可一陣劇烈的轟鳴聲後,他便什麼也不記得了。
被俘虜後,他竟然見到了畫像中的男人,不過那個男子卻人被喚作了“沈青”。
阿炎眨眨眼,不知道大乾人的名字是否可以像這樣少說一字,隻知道這個叫做沈青的男人和單于一樣對他很好很好。
“國師認、認識烏恒的單于嗎?”
阿炎有次小心地試探,卻聽沈青果斷地回了句,
“不認識。”
“哦……可單于說和你一起……圍、圍獵過呢……”
沈青愣了下,半晌才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嗎?可我不記得了。我有次差點死了,醒來後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阿炎垂下長長的眼睫,喪氣地“哦”了聲,心道:單于真可憐啊,念了那麼多年的人,竟将他忘記了呢……
阿炎被抓到魁鬥村後,雖然沒有單于的馬可以刷,但卻有沈青的豬需要喂。
不過,他很喜歡黑土白雲,覺得比單于的馬要親近人,起碼不會突然踹他了。
他給它們洗刷過一次澡,那兩隻小豬被刷舒服後便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面跑,有時還跟他去河邊挑水,他就在河邊将兩隻小豬各刷一遍,因此那陣子,連黑土都白淨了不少。
他後來發現,自打身後跟着黑土白雲後,村裡的人都不敢朝他扔石頭了,大概是怕砸壞了沈青和村帝的愛豬吧。
他最喜歡白雲,嬌嬌氣氣的一隻,走累了還要他抱着,可他挑水時手卻空不出來,于是後來便隻挑一桶水,另一隻桶裡挑白雲,晃得白雲哼哼唧唧還挺美。
阿炎本以為他在魁鬥村就這麼吃飽混日子也不賴,可有一個被俘的蠻兵卻跟他說,羯朱單于要他盯住沈青鸾,一旦得知沈青鸾要出村子,便要設法傳信出去。
阿炎一開始覺得這樣很不厚道,可後來他想,單于是個很好的人,沈青也很好,因此他們不該就這麼斷了,他是要幫這個忙的,畢竟,他不能兩頭都白吃人家的。
于是,他得了消息便會在午後人少的時候去河邊挑水,将簡單的消息刻在小竹片上,順流飄下去,烏恒的探子會守在下遊撈走。
阿炎是個肯出力的,為了确保信息能傳出去,他一天要去河邊挑好幾趟水,每去一趟便會扔下同樣的信息,更是在沈青出征前扔了尋常兩倍的小竹片以便報告沈青的去向。
他本以為做得足夠小心,可卻還是被蕭雁雲給察出來了。
蕭雁雲年紀雖小,審訊的派頭卻堪比無證上崗的酷吏,更是無法無天。
他将一小瓶藥水看似随意地倒在了死屍的脖子上,阿炎便親眼見到那節露出的脖子被“燙”起了一串大泡,很快便流出了膿汁,吓得他尖叫一聲,整個人都瑟縮成了一團。
“那日炎,如果你不老實交代羯朱伏擊國師的目的,我保證讓你比這屍體的下場還要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