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又看見了轎子,門簾紅通通,上下抖動,像憑空長了腳自己走在路上。
破舊的門簾裡坐着個女人,臉色如紙般蒼白,烏黑的頭發枯燥淩亂地披散在肩頭。
她似乎恨極了,死死盯住阿朱的雙眼充滿讓人不寒而栗的怨恨。
少女本該平坦的腹部,高高隆起跟着轎子吱呀吱呀地晃過來。
在即将撞到阿朱的瞬間,阿朱猛地從夢中驚醒。
她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陳設擺件粗糙還少得可憐,但勝在門窗幹淨明亮。
不屬于自己的記憶湧入腦海,她是趙府的丫鬟,叫流玉。
阿朱呆愣片刻,忙不疊沖到鏡子面前,差點自己拌自己摔倒。
還好,還是自己的臉。
流玉被林管事吩咐指派到小李氏這間屋子,服侍她和她不大的兒子鳳奴。
小李氏十六歲進府,出身瘦馬班子。原是個彈琵琶的,被趙光行看上,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強帶進了趙府。
縱使她不願,一來二去,生了個孩子。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就是說她這樣的女人,以為自己會門手藝,又識點字就能擺脫被人買賣的命運。
在趙光行眼裡,他什麼阿谀奉承,鑽空子讨巧的都見慣了,突然來個清高的,有意思。
隻是趙府的女人太多,她之于趙光行不過是個新鮮玩意兒,等大了肚子生下鳳奴,趙光行很快就冷落忘了她。哪裡還記得他曾從揚州帶進府一個姑娘。
鳳奴從小被白眼慣了,就連小李氏見他都會忍不住啐罵一句:
“小孽種。”
他剛出生時,小李氏尚且還躺在床上,臉上流淚身下流血就要爬下去把他給掐死。
人的命越賤越硬,府裡被遣來的老嬷嬷進來喂藥,攔住了小李氏。嘴裡邊喊着造孽邊從小李氏手裡搶回孩子。
等老嬷嬷搶回來,鳳奴臉都已經紫黑。老嬷嬷探他的呼吸,鳳奴洗不了氣,半天都沒反應,急得她抱起來一直用力拍背。
鳳奴沒死成。
他哭得那麼響,就好像自己命不該絕,為母親不愛自己傷心欲絕地痛哭。
好在有老嬷嬷的照顧,鳳奴勉強長到了懂事的年紀。他鳳奴這名字還是老嬷嬷給取的。
親爹給他定的字是翎,趙翎。是趙光行來見他時,幾隻鳥停在窗前的樹枝上才随意想起的字。
趙光行不喜歡他,除去他母親還有另一個原因。
宋夫人膝下無子,她拿着鳳奴的生辰八去寺廟找大師批過幾次,每一個都說是大兇大惡之命。
他趙府不出文曲星也就罷了還來個犯大兇的不肖子孫。漸漸的,府裡從上到下都知道鳳奴命格兇惡。
再加上鳳奴懂事後,性情古怪孤僻,不要說見了人不會問好,就是見了趙光行也是嗯嗯啊啊叫不上一聲爹。反而一個人對着院子裡的花花草草不知在說些什麼東西。
府裡說風就是雨,說這孩子母親出身煙花柳巷,因此身上帶了髒東西。說不定是哪路該死的刑犯投胎轉生到了小李氏的肚子裡,是前世帶過來的冤孽。
老嬷嬷死前,鳳奴倒是過了會兒與人隔絕的日子,衣食住行雖然差但還尚且活得過去。老嬷嬷一死,鳳奴的日子就更難熬了,小李氏身體每況愈下,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她根本不會去管這個兒子。
最終是林管事于心不忍,叫人去小李氏院子照顧鳳奴。
阿朱也就是流玉剛進府,這種沒好處的差事自然會落在她頭上。
院子沒人打掃除草,雜草從花圃裡長出來,遠比種下的花草更加茂盛。
阿朱到處剛逛了逛,小竈台也是積了層厚厚的灰,沒人用過。
正門大開着,阿朱沒瞧見人。她去敲了幾下,好一會兒裡面都沒有回應。
阿朱以為人還睡着,沒敢再打擾,準備退下時,裡頭幽幽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和孩子難以抑制的嗚咽聲。
阿朱忍不住推門進去,女人扯住孩子的衣領,另一隻手在孩子身上來回狠命掐着。
正年少的姑娘,臉蛋被大宅院磋磨得揉皺又展開的花瓣,枯萎衰敗,透着股子趙府的迂腐陳舊。
五根指甲深陷進鳳奴的手臂裡,小李氏對着鳳奴的脖子下狠勁,啐道:“小賤人,說了幾次了還敢進來吵我?”
她的聲音沙啞得像粗紙,一副要吃了鳳奴的架勢,鳳奴回頭用一種驚恐水亮的眼睛望着阿朱,愣是不敢放聲哭出來。
阿朱連忙上前恭敬地行了個禮。
“姨娘,我是林管事叫來的丫鬟。”
小李氏頓了頓,将鳳奴推在地上。
“哦,我還以為我們娘兒兩要死在這兒了呢。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我們,替我多謝林管事。”
鳳奴委頓在地,細瘦的肩膀在過于寬大的衣服裡簌簌抖動着。
小李氏似是察覺到了阿朱的目光,不屑地哼聲道:“行了,把他帶走吧,我看了就煩。”
“是。”
阿朱上前就要扶起來鳳奴,沒想到鳳奴自己站了起來。他不理阿朱,阿朱自己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頭,默默跟在他後面。
到了院子,鳳奴坐在台階上,一動不動地蜷縮起膝蓋。
“這裡冷,要坐回屋坐。”
他渾身灰撲撲的像冬日裡在雪地覓食的麻雀,阿朱忍不住唠叨。
煩。
鳳奴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實在太過平常,要比普通孩子瘦上許多凸起的鎖骨露出來凍得發紅。
阿朱久久地凝視着孩子瘦削的臉龐,他凹陷的臉頰上蒙着一層沒吃飽飯的青灰,阿朱太熟悉這種臉色了,心裡頓時有種同病相憐之感。
鳳奴身體幅度不大地顫抖着,破舊寬大,打滿補丁的衣服根本無法抵禦冬寒。
阿朱從房内拿了件舊披風,裹在鳳奴身上。他還小,阿朱對他倒是不怎麼畏懼,為他披上衣服倒是出自本心。
鳳奴對阿朱的行為沒什麼反應,阿朱原以為他是不在意,等蹲下身離得近了,才注意到鳳奴撲朔抖動的睫毛下,眼睛亮得驚人,那是對阿朱近乎銳利的警惕與防備。
飛揚的眼尾漂亮極了,像深山從未踏足過人群的仙靈神獸才能有的眼睛。
阿朱看了沒幾眼,不自然地咳嗽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