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看他字字句句都透着擔憂,覺得滑稽至極。
從接到電話到聽完手術方案,他一直都很平靜,仿佛隻是從身上掉了一片葉子,而非心口剜掉一塊肉。
我跟陳愛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嗎。他想,可兜裡的鬧鐘開始振個不停。
是我太無情了?他劃到關閉鬧鐘,太陽光照到這邊來。
可她,很有可能活不了多久了…陳慕腦海裡跑馬燈一樣閃爍,他企圖找到一點可令他痛哭流涕的愛恨,但次次争吵和離别,他們什麼都沒有剩下。
愛沒有,恨似乎也沒有。
為此他好像還要慶幸自己煉就一副鐵石心腸,根本不會有太多顧謹言所謂的傷心難過。
他收拾下自己的衣着,然後下樓梯,坐電梯,在一衆慘白色裡前進,直至病房門口。
離手術開始還有二十分鐘,陳慕進病房的時候,顧元峰不在,陳愛清正盯着窗簾出神。
兩人無言好一陣,終是陳慕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一直以為沒事,我也是這兩個月檢查這檢查那的才猜了出來。”
陳女士淡然的神情不同以往餐桌上的鋒芒,陳慕便洩了氣,說不出多餘的關心責備。
他想起顧元峰昨日一支又一支煙,說陳愛清這半年一直偷偷去醫院調養,說自己竟然誤會陳愛清是聽了家族老人的話想要孩子,說自己這麼遲才發現她一日兩日的睡不安穩,和身體上巨大的疼痛。
陳愛清太能忍了,忍到顧元峰有所察覺時,一切早如被冷風吹散的煙霧般,不可挽回。
當然,陳慕他自己又好到哪去呢。他站在别人病床前擺出一臉陰雲,吓得顧謹言趕來拉住他往外走。
“陳慕,這個時候你怎麼能刺激阿姨呢!”
陳慕被拉得突然,他張口是“我沒有”,然後是解釋“我隻是想問…”
“問什麼?”顧謹言不解,“有什麼事情你不能等手術完再問嗎?”
這下陳慕啞口。
先前反複剖解自己的鎮定冷靜,到頭來卻隻是自欺欺人。
手術前的那幾分鐘,陳慕和顧謹言緊張鑼鼓,親手和一群白衣把陳愛清推進電梯,随後,兩人再看着電梯門緩緩關上。
這段寂靜中,陳慕似乎後悔了之前不合時宜的質問,也後悔了自己沒說出口的,會沒事的。
會沒事的吧。
字是他簽的,那些風險和意外他也一一看過。他想,不管是誰,活着總比死去好,何況陳愛清已經有新的家庭,挺過這一關就能繼續享福,當她的富太太。
這樣多好,死了又多可惜。
“别擔心。”
顧謹言自然地擔起大哥角色,“陳阿姨這麼年輕,一定能沒事的。”
陳慕不語,默默地往前走,他步子虛浮,走到第三步開始左右搖擺,第四步踉跄,第五步眼下一黑,手臂撐在牆邊。
顧謹言跑來喊他,“陳慕?陳慕!”
他聽見了,抓住顧謹言的手想要站起來,卻右腳踩左腳,腦袋直直地要往牆上碰。
“你先别動。”
有人對他下了命令,并将他抱住,讓他免去腦袋開花的下場。
急切的呼吸灑下來,陳慕卻覺得冷,下意識扭頭蹭進顧謹言的胸膛。
“陳慕,你怎麼了?你别睡啊!”
抱着的人意識全無,呼吸漸弱,抱着人的人身上滾燙,心裡澆油一樣驚慌。
顧謹言的身體對這種似曾相識的場景深刻萬分,率先一步将人橫抱起,然後狂奔。
…
在陳慕的記憶裡,一直有一場大火在燒,燒掉了他八歲以前的所有。其實他的所有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一個父親,一個母親,還有一個從不擅言語的外祖父。
外祖父是陳慕高中前的夢裡常客,陳慕總見他坐在院子裡,喊他“慕慕”,後來沒喊了,變成枯槁一具躺在病床上,髒臭滿身。
上了高中,學會跟陳愛清犟嘴,天不怕地不怕,無意說出你跟那個男的糾纏不清,對得起我爸嗎,挨了一巴掌。
陳愛清從不提他爸,但她不知道這個死去的男人在陳慕的夢裡扮演着好父親,不知道陳慕厭惡她的冷漠,嚴厲,她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他是個什麼好東西。
後來,陳慕成年禮上得知真相,這個男人便不來他夢裡了,于是,他開始頻繁夢見陳愛清和那場火。
在火裡,陳愛清抱着他,眼淚一滴一滴,流成血。詭異驚悚的火光裡,他的身體早已變得僵硬,心髒停止了跳動。
陳慕不止一次地想,現實裡是不是也曾有一場大火,燒死了自己,而今所經曆的一切,不過是場幻夢。
陳慕醒來時,入眼是根根橫木架在上空,他嗅到空氣中的木香,脖頸處傳來一陣刺癢。
這是哪?這還是夢嗎?不對,他撐起身子,打量身下熟悉的松針樹葉,立馬反應過來,這是他在鹹水村的複活點。
遊戲?他果然是在做夢吧。
陳慕如此想,然後要站起身,結果一股巨大的力将他困在原地。此時疼痛滲進四肢,尤其是胸口,逼得他吐出一口血。
怎麼回事?他用手擦拭自己的嘴角,血的顔色黑紅,疼痛的感覺也愈發清晰。
夢裡怎麼會疼,就算是遊戲,他也不可能會疼,陳慕果斷地往手背上咬。
刺痛落在皮膚,牙印處有血珠冒出。
怎麼會這樣?這究竟是哪?他難道掉進了遊戲裡的世界?
陳慕不願确定這個結論,他不斷地翻看回憶,自言自語道,我明明在醫院裡,怎麼會莫名其妙地進了遊戲?
還有,陳愛清還在手術。
陳慕在心中呼喚系統,他想,肯定是自己把模拟疼痛的開關不小心弄開了,肯定是自己不小心進入遊戲,隻要他退出去,就能回到現實。
然而,沒有系統回應他。
他捏耳垂,希望強制出現系統,可眼前仍是這間柴房。
絕望把時間拉長,一分多鐘的失神裡,陳慕聽到外邊風的呼嘯聲。
陳慕顧不得疼痛,他強迫自己站起,卻一次又一次倒在柴堆。
短暫性的失明侵襲,無盡的黑讓他指尖發冷。
陳慕知道自己在害怕,也許是對突然墜進陌生世界的害怕,也有可能,是怕自己在現實裡直接消失了。
陳愛清的手術有八個多小時,他消失了多久,手術順利嗎,可千萬别死了啊…
陳慕又咳出一口血,他不服輸地躬着身子。失明降級為模糊,他看到眼前一攤鮮豔的紅,笑了一聲。
搞不好是我先死。
大概是一步步爬到牆角的毅力感動上蒼,陳慕得已借力站起,他仍在咳血,走一步咳幾下,咳完再走,疼痛仿若屈服了他的倔強,自知威脅不過就讓他頭暈目眩。
好啊,死了也行,說不定眼睛一閉就回去了…
陳慕終于到門邊,然而他開始笑。
怎麼沒想到呢,死了可比求那個狗屁系統管用得多。
陳慕打開門,眼睛裡撲進漫天的白,原來是冬天到了,他想着,随後劇烈咳嗽,把肺腑咳得東倒西颠,把自己咳倒在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