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被禁锢的船艙。

米卡·拉莫斯正在發高燒，他躺在堅硬的地闆上，因為冷，渾身發抖。受傷的地方出了血，連翻身就會痛，他躺在那昏昏沉沉，鼻息滾燙，偶爾抽泣，眼角有淚水滾落。

這是米卡從來不曾想象過的恥辱，他沒力氣分辨這是現實還是夢境，他就是想他媽媽了。

米卡很少想起他媽媽。

米卡的父母在他兩歲的時候就離婚了，他有記憶以來就是跟着自己的媽媽。很少有人知道米卡的媽媽，那個女人名為拉娜·凱勒，出生于第一星系，她的父親是相當有名的宇宙海盜，阿爾卡·凱勒——光明會的創始人。

那是在第五星系殲滅戰之前，世界局勢還算和平穩定，很難說菲爾·拉莫斯當時和這位宇宙海盜之女結婚究竟是不是屬于政治聯姻，總之他們的婚姻隻維持了不到三年的時間。

與菲爾·拉莫斯離婚後，拉娜·凱勒就帶着小小的米卡回了第一星系。拉娜·凱勒與自己父親的關系并不很好，回到第一星系後她沒有依靠家裡，而是獨自經營一間餐廳。

米卡四歲的時候，第五星系殲滅戰爆發，前往參戰的阿爾卡·凱勒沒有回來，又過了幾年，第一星系内戰爆發。拉娜·凱勒的餐廳很快也經營不下去了，她決定專心在家裡照顧米卡·拉莫斯。

在米卡的記憶中，他的母親是個相當強勢的女人，米卡從小沒有屬于自己自由玩耍的時間，拉娜·凱勒要他循規蹈矩，長大以後成為一個出色的人。

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學習，他所有的時間都要按照拉娜·凱勒嚴格的規定，甚至包括上廁所。比如有一次，米卡不小心水喝多了想上廁所，當時卻不是在規定時間，媽媽認為他這是典型的不會合理規劃生活，堅決不允許他上廁所，最終導緻的結果是米卡憋不住尿了褲子。

這樣的例子有很多，因為拉娜·凱勒有嚴重的強迫症，那時候的米卡還不懂，他隻知道自己是害怕媽媽的。

每天24個小時都有嚴格的時間段規定，米卡童年最深的記憶，就是家裡的人工智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播放一首樂曲，提醒米卡到時間該做什麼了，那首樂曲名為《維也納森林故事》。

米卡努力讓自己按照拉娜·凱勒的要求去生活，可是他的媽媽對他的要求仿佛永無止境，甚至後來在他睡覺的時候，拉娜·凱勒也會在他耳邊不停告訴他要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米卡參與線上教學課程，他的測試排名平均可以到達同期學員的前8%，但拉娜·凱勒并不滿意，要求他至少必須達到前2%。

然而米卡做不到那麼優秀，所以歇斯底裡的拉娜·凱勒會哭着撕咬他毆打他，過後又會抱着他向他道歉，并且告訴他媽媽愛你。

米卡·拉莫斯就是在這樣高壓且充滿不安的環境下長大的，直到13歲那一年，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

那個時候米卡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菲爾·拉莫斯找上門來之後的某一天，在明明不是零食時間的晚上，拉娜·凱勒給了米卡一顆糖。這個情況是平時絕不可能出現的，是反常的。米卡有些害怕，可少年心性也讓他忍不住高興，米卡還是喜歡吃糖的。

米卡隻記得那得來不易的糖有些許苦。

吃完那顆糖，他再沒有更多記憶，直到他在醫院醒來。

他見到了菲爾·拉莫斯，這個男人告訴米卡自己是他的爸爸。

米卡再也沒有見過拉娜·凱勒，痊愈後他被接到第三星系，開始了新的生活。

那時候的比爾·威爾遜還沒将第三星系的正規軍打敗，米卡就在行星賽歐上學。盡管那個沒有參與過他童年的所謂父親是疏離冷漠的，并沒有讓米卡感受到任何愛意。

但米卡很高興，因為他自由了。

他身邊開始出現各種朋友，他接觸到各種新鮮玩意兒，以及很快嘗到了縱欲的快感，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哪怕後來在學校裡除了射擊課程拿得出手，其他各項成績通通墊底，也再沒有人會責備他。

沒有了拉娜·凱勒的管束，米卡大概是快樂的吧。他的生活大多數時候充滿了刺激與荒淫，隻是他有時候給自己用多了迷-幻-藥，耳邊就會響起那首《維也納森林故事》，然後他會吐。

好幾年之後，米卡才知道拉娜·凱勒在給他糖吃的那一天，自己也吃了一顆，然後死了。

如果不去想過去的時候，自由可真好啊。哪怕後來被趕到了偏遠星域，那幾年米卡總體也是快樂的。

他的快樂日子一直到他被架上第三星系理事長的位置，戛然而止。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他像一隻剛出生還來不及站穩的小羊羔，挂着臍帶，瑟瑟發抖，不遠處草叢中是無數虎視眈眈的眼神，都恨不得把他撕爛了吞進肚子裡。

米卡還在哭，他想起他媽媽。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如果他按照媽媽所要求的方式活着，是不是今天就不會變成這樣？

可他隻是想要自由，隻是不想受人脅迫，不想被逼着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他真的錯了嗎？

“疼嗎？”

有人問他。

米卡看向角落裡的蘇樂潼，他用幹啞的喉嚨說：“蘇，他們怎麼可以……”

他希望蘇樂潼可以過來，可以摸摸他的頭安慰他，可是蘇樂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