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北風陰寒,大雪疏忽而落。
一百三十八道刀光齊齊落下,劃破隆冬凜冽的寒風,晃得人眼前一花。
殷紅的血水,混着刑台上經年的塵垢漫溢而下,直直逼到觀刑百姓的腳邊上。
人群連連後退了幾步,生怕髒了自己的腳。
“……人說工部養貪官麼,這秦文樹也是膽子大,不僅貪了朝廷治水的幾十萬兩銀錢,還将兵防圖紙賣給藩人……”
“想着發财罷了,這下倒好,一家子全砍了腦袋,有命賺可沒命花了!”
“作孽哦!瞧瞧最裡邊那孩子,怕隻有十三四歲吧……”
……
明德十九年的年尾尚未翻過,皇帝重疾不治,駕崩了。自此明德盛世結束,二十四歲的皇五子齊昱靈前繼位,率兵包圍皇城,以護先皇梓宮。
先皇之弟靖王深為哀恸,急火攻心,亦追随皇兄而去。新帝感念其忠義之情,着其子齊宣秉承父爵,增其封地千畝,食邑萬人。
國喪之日,禦史台的大門緩緩打開,一道消瘦的人影蹒跚行出。他身上薄青色的長衫皺了,清秀的眉目迎着雪,滿是蕭索。
風雪凄迷,他隻覺四肢麻木。将欲軟倒之際,忽有一雙手将他扶起:“彥之小心!”
他沉沉地回頭一看,下一刻卻是将那人恨恨地推開:“你給我滾!”
被推開的人亦是剛從禦史台出來,神容蒼白憔悴,頭發淩亂,褐色的袍子上也多是灰塵。
“你别以為我不知道……”青衫人紅着眼睛瞪向那穿褐袍的,“方知桐,貪墨銀錢的人究竟是誰?仿制圖紙的又是誰?……老秦待你如親人,你——”
“我沒做過!”穿褐袍的男子雙目滿是血絲,神容怔然,“老秦待我如父,我斷然不會害他!我沒做過!老秦也沒做過!你信我!”
“我信你?你自己做過甚麼,你自己心裡清楚!”青衫人兀自站穩,嘴角噙着冷笑。他看向那褐袍男子的雙目,比卷雪的狂風更寒,更冽。
“方知桐,待我查清此案為老秦平反昭雪,秦家這一百三十八條人命……定要你血債血償!”
……
三年後。
京城的七月,酷熱難當,眼見着挨過了三伏天,終于盼得天降暴雨。
寅時,慶元帝齊昱在禦書房後的龍榻上睜開眼來,聽着窗外如雷般的大雨聲,英挺的眉間結成個川字。
皇帝自有皇帝操心的事。
熱則疑疫病橫行,寒則怕谷物受侵,天幹亦憂旱災,暴雨卻恐洪澇。
洪澇之事,乃是當朝第一大患。
齊昱側身,忖度着今年的江淮堤壩是否足夠牢靠,回憶着河道總督數月前的上表,覺得胸中不甚安甯,索性坐起身來喚内侍宮女準備洗漱。
内侍、宮女魚貫而入。齊昱如常地盥洗一番,不經意擡眸掃視,卻發現少了個人。
他英挺的長眉挑起,又仔細看了一圈,問道:“左舍人何在?”
左舍人名曰左堂賢,乃先帝時就常伴君側的起居舍人。起居舍人每日寅時入宮,申時出宮,專事統錄皇帝言行舉止。先帝駕崩後,左舍人仍當舊職,跟随齊昱左右,到如今已有六十九歲。
齊昱登基兩年以來,除卻官員休沐,左堂賢從未誤過時辰,今日卻是不見蹤影。
大太監周福道:“禀皇上,左舍人昨夜裡突發胸痹,在家中過了身,今日吏部會拟好新的舍人遣來。”
齊昱動作頓了頓,将手中的絲帕放回瓷盆裡,一時沒說什麼。
過了片刻又囑咐周福:“封賞之事,讓禮部瞧着多添一些罷。”
周福妥善地應了。
天剛蒙亮,雨還在下,齊昱緊趕着去向惠榮太後請了安,又到禦花園用過早膳後便回了禦書房。各地的折子絡繹從殿外送進來,不一會兒便堆起一座小山似的,估計又要看到半夜。
這還是經太傅太師們濾過了一道的。
齊昱尚來不及翻開第一本奏折,外面竟又報上一道火漆的文書。
齊昱打開一看,隻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
淮南果真決堤發大水了。
雨漸淅瀝,宮門次第開了。六部各官到職應了卯,便有黃門侍郎來傳戶部、工部要員速速觐見,另說還要請三公,便匆匆走了。
兩部尚書并侍郎人等不敢耽擱,連忙結伴出了司部。
“……河決于荥澤渡口,漫流于原武,抵壽陽、祥符、扶溝、通許、沋川等十一地,舉目汪洋,村舍倒塌,受災之地約三百餘村,人畜凍餓溺水而死者不計其數,無家可歸者上萬。雖及時堵塞,然河道似欲改道南流……”
齊昱合上折子,冠玉般的面容神色淡然,垂着杏眸瞧着堂子上杵着的十多個人,道:“暴雨數日,淮南決堤發了大水,死傷上萬,衆卿還不知道?”
口氣十分和藹,仿若一點點怒氣都沒有,可其中的冰冷,卻叫人聞之刺骨。
六部官員咽了咽口水,面面相觑,心有戚戚,不知如何答話,都把目光投向上首站立的周太師。
周太師着一襲紫袍綠绶,抱着闆笏。他已年過六旬,鬓眉花白,乃是先皇定下的顧命大臣之一,諸官本指望他能勸解一番,哪知周太師卻是撲通一聲跪下了。
衆人一愣,連忙也跟着跪下。
周太師沉聲道:“禀皇上,六月以來淮南伏汛頻頻,河口堤壩偶有小決,皆因填補迅速,并無大礙。臣等日前已督促沿淮各地嚴防暴雨,萬沒料到此次汛情兇猛,臣等無能,望陛下治罪!”
既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且認罪态度堅決,神情誠懇。
諸官很是受教。
齊昱展顔笑了笑,将治罪一事輕輕掠過:“事已至此,治罪尚且是後話,今日朕想聽聽衆卿有何應對之法。”語罷也沒讓諸官起來,卻點了個人:“林太傅,你先說說,這荥澤口大堤三年前才整修完,如今怎麼又塌了?”
林太傅略一思索,毫不猶豫道:“回禀皇上,荥澤口大堤是前工部侍郎秦文樹被罷免前督建,罪臣秦文樹貪墨治水公款,定是在河堤之中偷工減料,才造成今日……此種慘狀。”
瞧這責任推得,多幹淨。齊昱挑起眉頭,目光向他旁邊移了一格:“唐太保,如今有何應對之法?”
被點到的唐太保心裡一緊。此事出突然,他還無甚想法,可今上着實惱怒官員毫無主見,說“不知”難免受罵,于是思忖片刻,隻好硬着頭皮道:“臣以為,應當阻斷北流河道,開七寶河,以恢複建元故道。”
工部的張尚書擡頭瞧了他一眼,像是很不能苟同。
然則今上亦讨厭朝臣争執于殿,故他也沒有馬上開口。
“張尚書,”齊昱看在眼裡,“你如何看?”
張尚書伸着脖子道:“回禀皇上,建元故道已堙塞了二十餘年,臣以為,此道難以恢複,倘若強行恢複故道,淮南北流宣洩不及,更會決口!”
齊昱點點頭,又笑着點了他身後的工部郎中:“徐郎中以為呢?”
工部郎中徐佑是去年的榜眼,文章寫得好,人也甚老實,隻是心思不活泛,故禦筆點他進了工部做主事,想讓他曆練一番。誰知兩月前,前郎中惡疾辭世,此生運氣尚好,頂替了郎中之職,跑腿之事并不曾做過。
此時徐佑隻當皇帝在問他贊同哪一邊,自然覺得沒有不幫恩師而幫外人的道理,便爽朗道:“臣以為尚書大人言之有理。”
張尚書隻覺背脊一涼,心裡已打了徐佑十八個腦袋瓜:傻小子喲,皇上是問你有沒有其他意見!
果然,齊昱相當和煦地笑了兩聲,“徐郎中倒是敬愛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