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舍人,”齊昱頓了腳步,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們起居舍人鎮日跟着朕,都不吃飯?”
從前倒是沒注意過,現在想想,的确沒見過左舍人離職吃飯。
溫彥之就地跪下:“謝皇上垂詢,内史府的吃食與各部官員不盡相同,多是見縫插針。”
“哦?”齊昱轉過身來看着他,“你們都吃甚?”
溫彥之從懷中掏出兩根紗布包着的小棒呈上,面無表情道:“回禀皇上,内史府為讓我等舍人專心追随皇上,特制了百米酥,可随時食用。”
百……米……酥……
齊昱接過來其中一個,一層層揭開紗布,糯米的香氣便撲鼻而來。但見手中之物好似端午的粽子,卻在外殼裹了一層薄薄的酥脆,隐約可見裡面的紅豆、薏仁、花生等,不難想見其甜香之味。
方便是真方便,掏出來兩口便咬了。
“你們就吃這個?”每日都是一樣的,不膩麼?
溫彥之左手拿着另一個小棒,讷讷道:“回禀皇上,這個是有肉的。”然後又掏出兩個,“這個有漿果,這個有蔬菜。若有特别想吃的,也可向内史府的小廚房說。”廚子人很好,都能做成小棒棒。
齊昱:“……”沒想到還挺豐富。
看來是自己瞎操心了。
他點點頭,進了内殿,端坐桌邊,靜靜享用禦膳房精心調制的菜肴。
青菜脆豆腐,鮑魚酥,鹹燒豬肘子,菠菜炒——
唰唰唰。
唰唰唰。
“……溫舍人。”
“微臣在。”又跪下。
“朕的菜肴,禦膳房已仔細記過了。”
一陣沉默。
“回禀皇上,并非禦膳房記過的,您都吃。”
“……嗯?”
溫彥之伏着身子:“皇上一口苦瓜也未用,微臣記載屬實。”
“…………………………”
挑食也要管?!
大太監周福站在一邊,隻覺得自家皇上像是很想将手邊那盤苦瓜糊到溫舍人臉上。還有手邊那盤醬肉。還有手邊那盤清蒸黃魚。還有——
“朕怎麼沒吃。”齊昱突然出聲。
周福:“???”
齊昱勉力吃下碗中的菠菜,顫着手夾了紅玉盤子裡的一大簇苦瓜,送入口中,生硬地嚼碎,費力地吞下,道:“朕也要一,樣,樣,才,能,吃,過,來。”
周福:“!!!”
内侍宮女:“!!!”
禦膳房端來的苦瓜皇上從來就沒吃過,今日怎麼……
齊昱鐵青着臉,又夾了一簇苦瓜,送入口中。
吃,怎麼能不吃。
否則實錄裡,他齊昱又是個枉費人力、浪費糧食的昏君。
溫彥之點點頭,神色依舊肅穆,“是微臣疏忽了。”
然後埋頭,提筆,唰唰唰,唰唰唰。
宮裡的鐘敲到申時,溫彥之從禦書房告退,到内史府交了一日的起居實錄,各方說了幾句話,便徐徐地打乾元門出宮。
剛遞了牌子,卻聽身後有人在喚他。回過頭,隻見個六品模樣的小官,正從後面趕上來。
溫彥之仔細分辨了下,才想起這人是龔緻遠,澶隴人士,四年前乃是與溫彥之同科高中,尚算交好,後分去了戶部做主事,便很少碰見。
龔緻遠擡手問了安,欣喜道:“溫兄,很久不見了,聽聞兄台遷升舍人,禦前錄史,恭喜恭喜。”
溫彥之忙道不敢當,戶部才是日理萬機雲雲,亦勉強寒暄了數句。
兩人一道出了宮門,龔緻遠往城南指了指,“溫兄,難得碰見,便一同用個閑飯罷了。諸多同科都很是想念溫兄,亦懷念從前啟詩作賦的日子,今日恰好我等在溪花樓定了飯局,溫兄便随我一同去,大家吃酒熱鬧一回。”
溫彥之抱拳謝過,何嘗不知龔緻遠口中的“我等”,便是當年同科中混得不錯的那一路人。如今雖都是小官,卻也算身處六部、五寺要職,将來前程似錦,不可估量。
“龔兄,”溫彥之神色依舊刻闆,隻徐徐道:“今日溫某身體不适,去了反而擾興。龔兄與諸位同科好生玩樂,溫某先告辭了。”
說罷便再抱拳,不再言語,轉身走了。
“……哎?”
龔緻遠愣愣地看着溫彥之越來越遠的背影,有點回不過神來。
這還是當年那個逢酒必約、呼朋喚友的溫彥之嗎?怎生一個好生生的公子哥,竟變成這模樣了……
暮色四合,金烏西沉。
齊昱邁出禦書房的門檻,隻覺伏案整日,頭已經有些暈了。而今日結束政事尚早,已是極為難得。擡眼見霞光鑲着天色,雲層疊疊,亦是很久沒有見過的景象。
沒做皇帝之前,兄弟們人人都想做皇帝,不惜猜忌、疑心,相互拉扯陷害,陰謀陽謀、明計暗計,一路走來鮮血白骨,親情枯槁得像是朽木,卻都直直盯着那紫宸殿上金雕玉刻的寶座。
一世聖極榮華,萬民朝拜,俯仰之間,談笑蒼生——這是他們心目中的皇帝,為此不惜千軍萬馬,一将功成萬骨枯,到最後也不知是為了對得起自己,還是為了對得起那些消散在路上的人。
而此時此刻,出現在齊昱面前的僅僅是沉寂的重樓殿宇,高高的宮牆,和宮人陸續點上的一盞盞瑩黃老舊的宮燈。
“皇上,”周福從偏殿快步走來,輕聲禀報:“譽王殿下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