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枝頭的落雪眼見要砸中陳顯,阿燭擡手擋掉了。
脖頸落入随雪,冷得陳顯一激靈:“姑娘是山中的仙子麼?”
“不是,”阿燭覺得陳顯快死了,于是實話實說,“我是妖精!”
陳顯面上頓時變了神色,但卻不是害怕。他沉默半晌,忽地笑出聲來:“你可是個很好的妖精呢!”
阿燭被陳顯笑紅了耳朵:“好什麼好,我隻能在人要死的時候,給他們編制美夢,又不能救你們!”
陳顯好似想起什麼:“怪不得你知道七娘最後夢見了什麼!”
說起編夢,阿燭打算離開了:“我要走了,如果我回來能趕上你要死不死的時候,我也會給你編制美夢的!”
陳顯又是一颔首:“能問問姑娘名字麼?”
“我是妖精,不是姑娘。”阿燭說,“單名一個燭字,你可以叫我阿燭。”
“好,”陳顯臉也被吹僵了,難得擠出一個笑容來,“如果燭姑娘能送我最後一程,我來世為姑娘做牛做馬!”
聽到“來世”二字,阿燭握緊了拳頭。
她轉身離開時的那句“生死簿毀,再無輪回”被風雪攪碎,沒能傳到陳顯的耳朵裡。
下山的時候,阿燭聽到了狗吠。
她急急忙忙留下一串新鮮的腳印,引牽狗的人往山裡去。因為還要趕路,阿燭沒有回頭。她不知道陳顯是否獲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夠熬過那年冬天,隻是第二天日出回山時,沒再遇到陳顯。
當在喚影陣裡看到阿燭初遇陳顯時,杜汝舟雖然明白阿燭作為妖精的難處,但一時間也會氣不過。
阿燭每次離生死那麼近,或許撈一把就可以就個凡人的性命,可是她沒有,就是在陳顯跟前她也沒有。
後來,陳顯被救回一命的同時失去了雙腿,原來跟司府三姑娘的姻親也被退回來。
陳家大夫人痛心疾首,整日吃齋念佛,她慶幸小兒子幸免遇難,又擔憂陳家從此斷了香火。沒到半年,陳大夫人往陳顯房裡塞了姑娘,不足月餘那姑娘便懷上了。
子孫有了着落,可大夫人卻不見陳顯有半分動容。
陳顯愈發不愛說話,除了處理家裡的生意,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甚至連孩子出生那天他都不願走出房門。
正是回暖化雪的時節,寒風幾次鑽進屋子裡,一冷一熱加重了陳顯的病感。于是,陳顯幹脆打開了窗戶。
開了窗,隔壁生孩子的哭喊吵鬧聲夾着飛雪,砸在陳顯面上。
忽然,陳顯注意到對面房頂上的人影。隔壁生孩子點着火亮的燈,照出那人的側影,驚地陳顯一下子喊出聲來:“燭姑娘?”
那人應聲回頭。
阿燭從上面跳下來,沒有一點聲響,她走到陳顯窗邊,扒着窗戶往裡看了眼:“你還真活着!”
“你是,”想到阿燭的能力,陳顯半張口,聲音啞然,連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清了清嗓子,“你是為誰而來?誰要死了麼?”
阿燭朝裡院揚了揚下巴:“生孩子那姑娘。”
陳顯呼吸一滞,就聽阿燭說:“她的夢真奇怪,張口閉口就要罰家裡的仆從,這算什麼美夢啊?”
“燭姑娘。”
“嗯?”阿燭回過頭來,見陳顯神色凝重,“怎麼?”
“燭姑娘,可以麻煩你也為我編制最後一個夢麼?”陳顯沒報什麼太大的期望,他覺得自己不配這樣的好夢。
“這個……”阿燭若有所思,“雖然說不算太麻煩,但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死,要是你死的時候我不在……”
“沒事,”見阿燭陷入糾結情緒,陳顯說,“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如果我要死了,我會盡量活着,直到你來見我的那天,這樣你就可以幫我羅織美夢了!”
“……”
生死由命,陳顯卻說得笃定,好像他真的能夠輕易操控自己的生死一般。
雖然覺得陳顯這話不靠譜,但對阿燭來說,和陳顯的淵源越深,阿燭到手的功德就越多。思忖半晌後,阿燭盤算了每年離開九霄秘境要見的人:“臘月初九怎麼樣?”
陳顯忽地擡頭:“每年麼?”
“我每年都會去見一些有緣人,你可以把這些有緣人理解為……老朋友!”阿燭對陳顯疑惑的語氣不以為意,“見了他們再趕來見你,可能要臘月初九了!”
陳顯啞然一笑:“那我每年都為你留一碗臘八粥吧!”
“好啊!”
第二年,阿燭如約而至。
她坐在陳顯的書房,就着滿屋子藥味兒,烤着火吃着粥,和陳顯分享一路的見聞。阿燭離開前,陳顯算是把能找到的稀奇玩意兒都送給了阿燭。
第三年,阿燭吃着臘八粥聽着陳顯說的志怪轶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陳顯研究上了妖鬼怪談,拉着要和阿燭求證。阿燭被其中一些離譜的怪談逗笑了,同時她覺察出陳顯的身子每況愈下,記性也愈發不好了。
第四年,陳顯家裡發生了許多怪事,大家覺得和陳顯研究鬼怪有關。
而且家裡的生意一落千丈,陳顯的身子更弱了,他開始連坐起來都困難,養病的藥也快付不起了。但他見到阿燭的時候,還是會撐起精神和阿燭聊天。
阿燭走的時候,陳顯告訴阿燭他想要的美夢是什麼樣子。
“如果,我能撐到你來,我的最後一個夢就交給你了。”陳顯躺在床上,看着火盆中慢慢熄滅的火光,“如果我不能,那就當我已經做過這場夢了!”
阿燭沒說什麼,臨走時施法讓火盆又熱起來。
到了第五年,陳顯遣散了家丁,藥也吃得少了。
等風雪又來,他們一家搬到了菡州隔壁,想要離寒冷遠一些。到了臘月八那天,陳顯不顧阻撓,執意回了陳府舊居,而家裡人隻覺得他是瘋了。
房門緊閉,陳顯偏坐在椅子上,脊梁骨怎麼也挪不正。
他眼皮太沉了,為了讓自己打起精神,陳顯幾次三番晃動腦袋,盯着桌上跳躍的燭火。
杜汝舟從屋檐左邊滾到右邊,腳下一滑随團白雪砸到地上。
風雪裡,阿燭總算來了,可她并沒有入屋的意思,隻是在門口沾了一夜霜雪,便離開了。
杜汝舟以為一身病骨的陳顯熬不過那個臘九,沒曾想自己在喚影陣中連連經曆了七年隆冬後,竟然迎來了第一個春天。
阿燭是吊着陳顯那口氣的懸梁。
一日見不到阿燭,陳顯便一日不願舍身離去。
終于,在快要立夏的時候,阿燭出現在了陳家。那晚她還是沒進書房,定在那裡,像初次來陳府一樣,立在瓦片上,望着窗戶裡透出的微光發神。
突然,陳顯屋内的燭火倏地滅了,杜汝舟眼前一黑。
再睜眼時,喜慶的大廳映入眼簾。與此同時,杜汝舟看到了牽着新娘進門的陳顯。
從杜汝舟的視角看去,她坐在陳大夫人的位置。
難道眼前這一切就是阿燭為陳顯羅織的最後一夢麼?
傧相開始唱詞。
“一拜天地之靈氣,三生石上有姻緣!”
衆人歡呼,新郎和新娘朝陳大夫人一拜。而杜汝舟耳邊回響着阿燭的嘲諷:“可笑,生死簿毀,再無輪回。”
“二拜日月之精華,夫妻恩愛共白頭!”
陳顯目光像是釘在了新娘的紅蓋頭上,他們跪着朝堂外一拜。而眼前的美輪美奂,不過是鏡花水月,清醒的人最是心酸。
“再拜春夏和秋冬,今後風雨亦同舟!”
新娘蒙面不方便,腳下挪得不穩,身子一顫。而陳顯似乎早有覺察,立馬扶了上去。
當新娘摔倒的一刹,蓋頭一角翻飛,杜汝舟瞥見了紅蓋頭下的人。
那分明是阿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