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不是刻印的版本,而是手抄的。上面的字迹久遠泛着黃,有些已經脫墨。可并不影響閱讀,懷德翻開來接着三十七回向後看去。
故事的發展波折而動人。秀梅死後,成群的蝴蝶飛進牢獄裡,在冰冷的獄牆上拼出大寫的“冤”。這異象引來了人們的揣測,流言如風暴從小小的衙門襲進了千裡之外的皇城中心。
交鋒從這一刻展開,秀梅能不能真正解了冤屈?
懷德看得動情,急急翻動書頁想要看到最終的結局,心思全然飄到了書中,月上中天都渾然不覺。
直到,寂靜中有人出聲,“好看嗎?”
書被吓得脫了手,落在地上。背後沁出冷汗,懷德趕緊爬下了梯子。
瑩白的月光灑進書閣,足以看得清楚來人。
沈婉清獨自推着輪椅,伸手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書,看了眼書封的名字。
問道:“你喜歡這本書?”
懷德坦言道:“我以前曾看過,隻是沒有結局。如今終于見了後續,不小心看入了迷,請小姐責罰。”
懷德說完,恭順站着等待即将落下的責罰。
沈婉清沒有追究懷德滞留在藏書樓,擡指劃過封面上的文字。
眼睛閃動着,越過懷德,看向虛空的遠處。
“不過是騙人眼淚罷了。就算秀梅借助異象沉冤昭雪,可遲來的公道還算公道嗎?她一死才換來的清白,有意義嗎?”
這個問題可能是問懷德,也或許是在問她自己。
懷德不是個很感性的人,可這一刻,她感知了到話語背後的語義。
自己身前這個瓷淨般的俏麗面容下生了裂痕。從那狹痕之處,傾瀉出無盡的脆弱和哀傷。四散着,袒露在靜默的月下。
那是沈婉清的底色,易碎又消沉。
懷德不希望她無依所托,沉淪下去。思忖片刻後出了聲。
低語道:“還是……有意義的。秀梅的冤屈,你知,我知,千萬萬看過此書的人亦知。那與我們同存一世的“秀梅”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沈婉清愣怔一瞬,“是嗎?”
“是。”懷德肯定道:“如果這世上再有一個秀梅,那我是她的證人,會為她正言直谏。小姐,難道你不會嗎?”
就如同菱角、郝媽媽曾為她做過的,懷德有這樣的底氣和勇氣。
沈婉清對上懷德的眼睛,而後淺淺笑了。
她沒再回答,可答案已在彼此心中。
沈婉清将書冊遞了過來,“這本書與你有緣,送給你了。”
懷德站在原地,躊躇着不知該不該收下。
“你不收,這書也是束之閣中,無人欣賞。”
“那……”懷德接過來,将書捧在懷中,“多謝小姐了。”
沈婉清看了一眼,“懷德,你要不要來做我的貼身侍女?”
理智告訴懷德應該答“好”。
成為沈婉清的貼身侍女,薪俸高自不說,就算地位也是府裡的長工和下人們所不能及的。
好處如此之多,可懷德翕動着嘴巴,怎麼也說不出一個“願意”來。
腦海中閃過從自己溪頭村掙紮逃出來的樣子。她舍命出來,不是為了要再一次将自己困入高牆之内,渾渾噩噩再過一生。
懷德搖搖頭,“我不願意。”
“為何?”沈婉清沒想到會被拒絕,訝異道。
懷德躊躇了片刻,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小姐,縱然沈府富麗,可我看來像是個精緻的樊籠。我若同意了你的邀請,此後就要圍在宅院裡,守着主家給的口糧過活。我還是想靠自己在外面闖出一個活法來。請小姐恕我妄言。”
“就算要吃很多苦?”
“是,就算要受很多苦。”
女子行走在外,不公是常有的事,懷德做好了準備。
見懷德如此決絕。沈婉清轉動着輪椅,擡頭望着門外清朗的月。
“好了,我不強求。隻是三日後的詩社,還缺人在旁邊侍候筆墨,謄寫錄詩。你可以過來,我付你三兩銀子。”
“好。”
多賺些銀子,懷德還是願意的。見沒有别的吩咐了,懷德道:“小姐,我先退下了。”
“嗯。”
懷德揣着書,感念的朝着沈婉清福身,轉身朝着出府的方向走去。
跳動的,急不可耐的奔向遠方。
鮮活的背影倒映在沈婉清的瞳孔中。
真是個特别的人。
沈婉清何嘗不知懷德說的是對的,可懷德有選擇,她沒選擇。
她從出生起,就隻能做一隻被圈養的雀鳥。守着樊籠,也要護好樊籠。
隔着身後有人喊着,“小姐,小姐——”
沈婉清推着輪椅,又走入了那一片黑暗中。
*
懷德在府裡忙了兩日,已經深谙了刻書的制作流程,是個熟練的刻書工匠了。
昨晚她被告知休息,不用去沈府做工。今日一早揣着錢袋,特意跑到了三山街去給阿霜去買手脂。
十餘個品種。有些是京師裡貴人用的,還有些是漂洋過海過來販賣來的西洋貨。
胭脂鋪的掌櫃自然是推薦最貴最好的。懷德斟酌了自己的錢,還是選了價格适中的一款。
揣着胭脂盒出了鋪子,旁邊的酒肆正熱鬧。挂着“黃酒”的招幌,外面的桌凳上擠滿了食客。
不少力氣工趕着大清早,吃好了熱酒好去河道做苦力。
隻是那其中有一人,十分的打眼。
落魄的灰撲長衫裹身,像條長蟲一般,泥攤在長凳上。手裡握着酒葫蘆,不時要對嘴喝上一口。酒漬沿着灰白的胡須沾濕了前襟。
瞟了一眼熟悉的酒葫蘆,懷德認出了人。
“哼”了一聲,本打算要殺去他的老宅找他算賬,沒想到竟然就遇上了。
登時也不管什麼儀觀容姿。
飛身兩步,上去一把扯住那醉鬼的衣裳,大喊道:“你這個騙子,還我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