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個月過去了,那細微的變化,在兩人點點滴滴的日常裡,無聲而清晰地綻放開來。
方默驚喜地發現:
高筝不再總是如一座沉默的雪山般,将自己隔絕在冰冷的空氣之外。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漸生的、帶着溫度和柔韌的互動感。
她們會肩并肩伏在課桌上。
那曾經隻有方默單方面叽叽喳喳、高筝偶爾用清冷單音節回應的讨論,終于變得有來有往。高筝不再隻是被動聽着,她會輕輕蹙眉,指尖點着習題冊上複雜的步驟:“這裡,輔助線的添法,你确定是最優解嗎?” 她的聲音依舊清冽,卻少了拒人千裡的寒峭,多了份沉靜的思辨色彩。有時,方默一個卡殼的思路,甚至能收獲對方一道帶着微弱調侃的目光和一句簡短的提示:“試試相似三角形。”
課間的空隙也變得不同,不再是方默獨角戲般的熱鬧。高筝開始偶爾、主動地參與。比如,方默誇張地模仿着數學老師昨晚講評時的一個口誤,正手舞足蹈地比劃着,一回頭,竟撞上高筝安靜的注視。那雙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眸子裡,不知何時悄然暈開一絲極淡的笑意,宛如冰面投入石子漾開的第一圈漣漪,細微卻真實。接着,一句平靜卻帶着溫度的點評會輕輕落下:“嗯,是挺像。” 有時,方默會因為一道物理題撓頭懊惱地趴在桌子上“哼哼”時,一個筆帽會帶着恰到好處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敲在她的額角,換來她愕然又帶着點小委屈的瞪視。
高筝卻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視線,隻有嘴角殘留着一絲難以捕捉的、幾近于無的弧度。那是一種無聲的、屬于她自己的表達親近的方式——無聲的打鬧。
更讓方默心頭一暖的,是那些被注意的瞬間。高筝,這個過去連眼神都吝于多給、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開始留意身邊這個總是活力四射的同桌偶爾流露的小小渴望。
比如,校門口便利店裡新出的限量版海鹽芝士味小蛋糕,方默課間對着窗外的便利店櫥窗眼巴巴地看了好幾眼,小聲嘟囔了一句“看起來好好吃啊”。第二天早晨,她的桌肚裡,就安靜地躺着那個被透明塑料紙精心包裹起來的獨立小盒子。沒有言語,沒有炫耀,隻有無聲的投遞。
又比如,體育課後大汗淋漓,方默随口抱怨學校小賣部常賣的檸檬汽水不夠解渴。午休時,高筝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上帶着一點教室外陽光的溫度,輕輕推過來一瓶帶着冰涼水珠、瓶壁沁着白色冷霧的無糖烏龍茶,言簡意赅地落下一個字:“解膩。”
從“想不想吃”到無聲的行動。
高筝用這種笨拙卻無比真誠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回應着方默曾經洶湧傾瀉、如今溫暖持續的善意。她的關心,像破土的新芽,帶着初生的羞澀和試探,卻已足夠明确地宣告着堅冰的消融與暖流的湧動。每一次小小的投喂,都不僅是一件零食,更像是在方默用暖意織就的心湖裡,輕柔地投下了一顆顆代表着理解和接納的小石子,一圈圈漣漪,無聲地将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距離,推得更遠。
一個月的時間,足以讓冰川移動一寸。
而高筝這座冰山,終于在方默持之以恒的暖流環繞下,松動、融蝕,開始顯露出足以讓人靠近、栖息、感受暖意的柔軟之處。春天的氣息,正悄然彌漫在這曾經冷寂的角落。
不知不覺,班上同學都心照不宣地get了:找方默?看高筝旁邊準沒錯!反過來也一樣。她們像一對兒自動配對的磁鐵,分享習題、啃同款面包、連課間發呆的側臉都常常默契同步。這形影不離的勁兒,已然成為教室後窗一道溫暖又養眼的固定風景線!國慶假期的腳步越近,金色的陽光也似乎帶上了節日的雀躍。方默心裡像揣了一顆蹦跳的小太陽,一個念頭在她心頭興奮地盤旋:約高筝出去玩! 放學路上肩并肩走着,看場新上映的動畫片?或者去那個開滿桂花的公園逛逛?光想想方默的嘴角就忍不住上翹。
然而,這抹雀躍剛躍上心頭,就被一片飄來的陰雲遮住了大半。她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絞着書包帶。
【她會不會……已經訂好機票,飛去國外陪爸媽過節了?】
這個想法像一顆沉甸甸的小石子,驟然投入了那片名為“期待”的小小湖泊。想象着高筝此刻可能正興高采烈地收拾行李,準備和久未見面的父母團聚……一種微妙的失落感悄悄占據了方默的心房,讓她那點還沒說出口的邀請,像被秋風吹折的小小嫩芽,蔫蔫地蜷縮起來。
她甚至帶着這點小小的、自以為是的“體貼”,主動避開了關于假期的話題,生怕會讓對方為難。
那時的方默做夢也想不到——
她眼中那個似乎随時可以飛越大洋、與父母共度溫馨假期的背影,承載的其實是一年一度唯一、且充滿荊棘的強制性歸途。
高筝的護照,隻在一年中那個最盛大喧嚣、象征着團聚的節日裡,才會被蓋上一個沉默的印章,指向那個遙遠卻冰冷的家——一場名為“春節”的家庭任務,一場關乎“孝道”與“形象”的公式化奔赴,冰冷僵硬,毫無溫情的期許可言。
她對于那個名義上屬于她的“家”,除了完成既定的、作為“優秀繼承人展示品”的義務,早已别無牽挂,更遑論主動涉足的渴望。
而所有這些深藏在孤高外殼下的冰冷真相,連同那唯一一次被強迫執行的歸鄉航程,都是很久、很久以後——在一個方默已能更深切地感知對方眼底那抹難以言說孤寂的夜晚——才被輕描淡寫、卻字字千鈞地緩緩揭開。
那個曾因想象中的天倫之樂而畏首畏尾不敢開口的方默,那一刻才明白,在看似能随時跨越的距離背後,是高筝那顆被放逐在親情荒漠中、比“遠方”更遠的心。
秋日的午後陽光透過窗棂,灑在并排的課桌上,空氣裡漂浮着細小的塵埃。高筝的目光第三次輕輕掠過身旁的同桌。
方默今天格外安靜。
不同于往常那種元氣滿滿、小嘴不停叭叭的狀态,她今天像隻被按了暫停鍵的小松鼠——筆尖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畫着雜亂無章的圈圈,課本攤開在第三頁好久沒翻動。尤其當她望向高筝這邊時,嘴唇會幾不可察地蠕動兩下,長而密的睫毛不安地撲扇着,仿佛喉間藏着一個呼之欲出的氣泡,卻在接觸空氣的前一秒又倉促地縮了回去。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前天自習課也是這樣,方默那欲蓋彌彰的偷瞄,和指尖神經質般摳弄書頁邊角的動作,像根若有若無的絲線,反複在高筝沉寂的心湖裡投下微小的漣漪,癢癢的,又帶着一絲她尚不熟悉的……擔憂?
終于,在方默又一次眼神閃爍、欲言又止地轉開臉時,高筝擱下了手中的筆。
筆尖在紙面落下清脆的“嗒”一聲。
這一聲似乎驅散了課桌間漂浮的塵埃和細微的噪音。
她微側過身,視線準确無誤地捕捉住方默那雙因心思被撞破而瞬間瞪圓的眼睛,眸光清澈卻帶着一種不容回避的平靜專注。
高筝微微蹙起她極淡的眉,一絲疑惑如同極淡的雲煙掠過她清冷眼眸,但更多的是某種沉靜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躊躇的穿透力。
她清冽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打破了圍繞在兩人之間那片無形的膠着空氣:
“方默,”
叫她的名字時,聲線依然清泠如霜,卻奇異地揉進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因關切而生的溫度,像冬日玻璃上呵開的一口暖融白氣: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講?”
那個盤旋在方默心頭多日、又被無數次自我消化掉的小小氣泡,終于被這句平靜的問詢精準地戳破了。
她知道了!
她居然……主動來問了?
【豁出去了!】
這個念頭清晰地閃過,仿佛按下了某個按鈕。
我猛地擡起頭,迎上高筝那雙清澈專注的眼睛,不再閃躲,聲音帶着點豁出去了的清脆和坦率:
“嗯!” 用力點了下頭,像是給自己打氣,又像是下定最後的決心。
然後,那個困擾我好幾天的問題,被我幹淨利落地、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小緊張地,徑直抛了出來:
“你國慶節……要去國外嗎?”
問完這句,心髒像是被微微拎了一下,但我沒停頓,緊接着,那個真正讓我雀躍的邀請,如同終于掙脫束縛的小鳥,帶着期待,輕快地、無比清晰地飛出了口:
“如果不去的話——我想邀你一起,出去玩!”
最後那句“出去玩”,聲音微微揚高了一些,帶着點兒不容置疑的熱情,還有一絲屏住呼吸等待答案的微顫。所有積蓄了許久的忐忑和猶豫,在這一刻,都被這幹脆利落的邀請取代了!
高筝聽完,眉眼倏地舒展,像是緊繃的弦無聲松了下來,甚至極輕極快地輕笑了一下:
“呼——我還以為什麼大事呢。”
她的語氣裡褪去了方才那點微凝的審視,聲音明顯輕快不少:
“我不出國。隻有過年那個時間點才去一趟呢。”
她的目光裡帶着一絲柔和的好奇,笑意從唇角漫上了眼角:
“你想去哪兒?正好,我剛也琢磨着要問問你,一起玩幾天?”
高筝的話音剛落,方默隻覺得心底像是炸開了一片璀璨的煙花!
“真的嗎?!”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為巨大的驚喜而拔高了不少,明亮的眼睛裡瞬間盛滿了不可思議的光芒,甚至還帶着點不确信的傻氣!像是怕對方反悔,她情急之下下意識地、不自覺地猛地抓住高筝擱在桌邊的手臂,急切地追問了一遍:
“真的?!”
那份高興勁兒完全藏不住了,在得到對方肯定眼神的瞬間,就化作一股巨大的洪流,讓她隻想把心中那個閃閃發光的念頭立刻、馬上分享出來!
“我!我想去Z市看海!” 方默的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和無限憧憬,臉蛋也因為激動而染上了一層漂亮的粉色,“你知道嗎?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親、眼、見、過、大、海、呢!”
她用一字一頓、極其鄭重的方式強調着這個“第一次”對她的非凡意義,仿佛這是一件極其莊嚴又浪漫的人生大事。那雙因為興奮而睜得滾圓的大眼睛裡,寫滿了對那片浩瀚未知的無限想象與渴望——是陽光在浪尖跳躍?是海風帶着鹹腥的潮氣?是踩在細沙上酥癢的觸感?
問完想去哪裡,那股爆棚的喜悅稍稍回落了一點點,一絲小小的、生怕給對方添麻煩的遲疑悄悄冒頭。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緊緊抓着對方的手腕,像被燙到一樣倏地縮回手,臉上飛霞更甚。她眨了眨眼睛,眼中的光芒依舊亮得驚人,眼神裡卻摻雜了點點緊張的小心翼翼,手指無意識地絞着校服衣角,聲音不自覺放軟了些,帶着點小心翼翼的确認:
“……可、可以嗎?”
那最後的三個字,像一根輕柔的羽毛,帶着無限的期冀,輕輕地、落在了高筝面前。
高筝看着方默那雙瞬間迸發出璀璨星芒、寫滿無限期待的眼睛,眼底掠過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
她的回應沒有絲毫停頓,甚至帶着點被這份熾熱憧憬所感染的輕快,清冽的嗓音都比平時柔軟了三分:
“當然可以啦。” 那“啦”字尾音輕輕揚起,帶着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輕松和毋庸置疑的接納。
沒有多餘的探讨或猶豫,接下來的安排在她這裡清晰得如同下一班列車時刻表:
“那就去Z市,” 她自然地、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同時又像是在對方默那份耀眼期待做出最直接的回應和最堅定的承諾。
然後,她的聲音平穩過渡到更實際的部分,自然而然地帶上了點事務性的口吻,卻掩不住那份不動聲色的妥帖與周全:
“把你身份證号碼給我一下,” 語氣平鋪直叙,卻透着一種要立即把承諾落地的果斷,“先把票訂了。”
視線溫和地落回那個還在巨大喜悅中有點暈乎乎的同伴身上,高筝的眼睫低垂了一瞬,目光溫和,給出了一個暖意融融的選擇題,将旅程的舒适度和偏好,全權交到了對方的手中:
“你是想坐飛機去,還是乘高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