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暖黃的燈光将客廳暈染得格外溫馨。碗碟的微響漸漸平息,空氣裡隻餘下淡淡的茶香。
方默盤腿窩進寬大的沙發角落,像隻迫不及待要分享寶藏的小松鼠。她懷裡還抱着半杯暖融融的熱牛奶。
“爸!媽!” 她眼睛亮閃閃的,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雀躍:
“你們猜我們在Z市有多好玩!”
于是,她手舞足蹈地描繪起來:
“藍得晃眼的海灘!我們光腳踩在沙子上追海浪,冰冰涼涼的!” 指尖模仿着浪花撲上來又退下的樣子。
“還有那些藏在老巷子尾巴尖兒上的小店!有家綠豆餅香得……哎呀!恨不能買一卡車帶回來!” 說着,還煞有介事地咽了下口水。
“還有還有!那山頂的寺廟!傍晚的太陽把房檐的琉璃瓦都染紅了,像金子一樣!我還在那兒……” 她故意頓住,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嗯,給你們帶了禮物不算!重點是——”
這時,她語氣忽然變得格外柔和,眼神也柔軟下來:
“遇到了兩位特别好、特别好的姐姐!”
她放下牛奶杯,身體往前傾了傾,眼神在爸爸媽媽臉上鄭重地掃過:
“一位是攝影師,特别飒!開車帶我們到處找好吃的,拍照還超棒!就是……有點逗你女兒玩的小壞心眼兒!”她皺了皺鼻頭,眼裡卻沒半分埋怨,全是大大的笑意。
“另一位……溫柔得就像山澗裡靜靜流下來的水……” 她聲音放得很輕,帶着不自覺的依戀:“會跟我們講老巷子的故事,還會照顧人……像親姐姐一樣!”
“下次放假——” 方默聲音猛地提高,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揮了揮小拳頭:“我還要去找她們玩!拉鈎上吊都不許變!”
說完,她像隻獻寶的小兔子,“噌”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指尖靈巧地點開相冊!
頓時——
金灘上的歡笑剪影、熱氣騰騰火鍋前的搞怪“幹杯”、夕陽古刹下的并立身影、甚至被拍下的一張方默自己哭得鼻子通紅的“囧照”(引來方媽媽心疼又好笑的一聲輕呼)……
無數的光影瞬間,如同璀璨的星星,瞬間鋪滿了客廳溫暖的燈光下。
她蜷着腿,把手機捧在爸媽眼前,一邊飛快地滑動屏幕,一邊叽叽喳喳當起了獨家解說:
“看這張!這張是在海邊!高筝特别酷,像海邊的仙人掌!
這張!哎呀!餘姐姐抓拍的!我當時正被蝦嗆到!臉都憋紅了!
這張這……”
溫暖的燈光下,女孩清脆歡快的聲音和屏幕上流淌的記憶,連同父母時而贊歎、時而驚笑、時而溫柔的應和聲,悄然織就了一張柔軟的回憶之網。網眼裡灑落的,全是Z市那個夏天,落在少女心上的、璀璨的光斑。
從Z市回來後,時間的溪流悄然改變了河道。
空氣中流淌着一種未言明的柔和。方默發現,那個清冷得像月光的高筝,距離在無聲地縮減。
走路時,手臂會不經意地擦過她的袖口;并坐看書時,肩膀會自然而然地靠近,傳遞着薄毛衣下微熱的體溫。有時方默叽叽喳喳說着話,高筝會極輕地擡手,将方默被風吹亂蹭到嘴角的一縷發絲,不動聲色地撥到耳後,指尖的微涼一觸即收,卻留下一片細微發燙的印記。
她開始習慣,在高筝簡潔地問“默默,筆記寫完了?”或者“默默,水杯給我”時,心頭會毫無預兆地掠過一陣酥酥麻麻的癢意,帶着點隐秘的甜。
更明顯的改變在稱呼裡紮根發芽。
以前那個“方默”,如同落在冰面的一聲輕響。
現在,從高筝唇間滑出的,是兩個字:
“默默。”
叫得極輕,極随意,仿佛隻是喚回自家那隻迷途的小貓崽。
起初方默會微微一愣,随即是眼底炸開的星光般明亮的笑意,再後來便習以為常,如同空氣裡多了一種名為“阿筝”的氧氣般自然。
“阿筝——” 她也這樣回應,聲音總會不自覺地裹上一層溫軟的糖霜,像是給最寶貴的糖果裹上的那層半透明的糯米紙。
這個名字在她舌尖打着轉兒,變得又黏又糯:
“阿筝~幫我拿下桌上那本物理卷子好不好?”
“阿筝~陪我去趟小賣部嘛?”
于是,“默默”與“阿筝”,這兩個簡短的音節成了她們之間新生的密語。
像無形的絲線,将并肩走過的林蔭道、自習室亮至深夜的燈光、甚至午後分食一塊提拉米匙時的沉默,都悄然串聯在了一處。
名字裡裹着體溫,也裹着隻有對方才能讀懂的回響。方默常常像隻找到暖和源頭的貓,人形挂件似的嵌在高筝身側,連樹影搖晃過書本的斑駁光點,都疊合得密不可分。
空氣裡浮動着午後教室特有的微塵味道,夾雜着細碎的寫字聲。
方默托着腮幫子,眼神看似盯着攤開的練習冊,筆尖卻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塗着一團亂麻。
視線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右前方——
又是她!
那個總紮着淺藍色發圈、戴着草莓味唇釉的女生,又捧着厚厚的習題冊,踮着腳尖湊到了高筝的課桌旁!
“高筝同學……” 聲音又輕又軟,帶着點刻意的甜糯,“這題我還是不太明白……老師講太快了,能……再麻煩你一下下嗎?”
高筝正低頭驗算着複雜的物理公式,聽到這聲,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對于這種打斷,她早已習以為常。作為毫無争議的年級第一、尤其是數理化三門學科常年滿分的标杆,她被各類問題“釘”在座位上講解的時光,幾乎能鋪滿小半本日曆。
她沒擡頭,隻是指尖往卷面某處一點:
“從第三定律的引進入手。這個參數是幹擾項。” 聲音平淡無波,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随即,筆尖流暢地劃過一行複雜的邏輯鍊:“照這個思路解,代後面那個标紅的公式。”
整個講解過程幹脆利落,條理清晰,散發着“學術機器”特有的冷靜光芒,卻絲毫沒有理會那女生因為湊近而拂過高筝臂側的微卷發梢。
方默用力咬着下唇内側的軟肉!
那點刺刺的、酸酸漲漲的感覺,像是被塞了一整顆沒熟的青檸檬!堵在喉嚨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看着高筝那副公事公辦、對誰都一視同仁的模樣,一股莫名的委屈和煩躁瞬間沖了上來!
課桌下,方默的腳故意“哐當”一聲,用力踢了一下前排的椅子腿!
緊接着,她繃着小臉,一言不發地把自己和椅子往遠離高筝的左邊“滋啦”一聲狠狠挪了一大截!那張椅子腿劃過地面瓷磚發出的刺耳噪音,像一把小鋸子猛然切割過凝固的空氣!
她甚至賭氣似的把桌上那個印着小太陽的帆布筆袋抓起來,又“啪”一聲重重摔回桌面!幾支彩色記号筆在裡面滾來滾去!
做完這一切,她猛地低下頭,一頭紮進攤開的書頁裡!
後腦勺的每一根頭發絲兒都寫滿了“我現在很生氣!誰也别理我!尤其是高阿筝!”的宣言。
那動靜實在不小。
連講台上值日的紀律委員都詫異地從作業本上擡起頭,推了推眼鏡。
高筝那邊,最後一個公式剛剛寫完的筆尖也頓了一秒。
眼角的餘光掃見方默那個倔強、寫滿了“我在鬧脾氣”的後腦勺,高筝清冷的眸子微微一動,一絲極其輕微的困惑漣漪般掠過,但快得讓人抓不住。
旁邊那女生的問題還沒問完,高筝已經自然而然地移開了視線,指尖點了點攤開的習題冊,聲音甚至比剛才更清冷了幾分:
“該推導的步驟寫清楚了。”
她的目光,卻如同被磁石牽引般,分出了一縷無形的細線,無聲地落在那顆炸毛的小太陽身上。
那個女生捧着心滿意足的解題步驟剛走遠。
高筝習慣性地擡眼想看方默又在哪裡折騰小玩意——
可視線掃過去,隻對上一個硬邦邦、寫滿“莫挨老子”的後腦勺!那腦袋甚至賭氣似的往臂彎裡又埋深了幾分,連頭頂那幾根不聽話翹起的呆毛都透着一股“我很煩!”的倔勁兒。
高筝微微一怔,剛才……挪椅子踢桌子的巨大動靜瞬間掠過腦海。
是題太難讓她卡住了?還是自己……
“默默?” 高筝的聲音放得比平時更柔一些,
帶着探詢,“怎麼了?”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
識地輕輕點了一下桌面,像是在斟酌措辭:
“誰……惹你生氣了?” 問得有點小心。
“哼!”
一聲被布料悶得含混不清的回應從方默的臂彎裡滾出來!像顆卡在喉嚨裡的硬糖。
緊接着——方默猛地擡起頭!臉頰因為長時間悶着微微泛紅,眼睛卻瞪得溜圓,裡面簇着兩小簇“炸毛”的火苗!
她甚至學着剛才那女生的模樣—— 極其刻意地歪了歪腦袋,一手輕撚着根本不存在的衣角,另一隻手捏緊了嗓子,擠出一個甜得發膩、連尾音都打着旋兒能掐出蜜的調子:
“高~筝~同~學~!” 誇張地模仿着!
“麻、煩、你~能不能——” 她故意拖得九曲十八彎,小手還假模假樣地往虛空一指:
“再~給~人~家~講~講~這~道~題~呀?嗯?好~不~好~嘛?”
這浮誇到頂的模仿秀像顆小型信号彈,
“咻”一聲精準地炸開在高筝面前!
高筝被她這突如其來、繪聲繪色的“表演”定在了原地!那雙素來平靜無波的清冷眸子裡,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錯愕!
指尖還點在桌面上,動作卻凝固了零點幾秒。
随即,那點錯愕如同冰面裂開細小的紋路,一絲極其淺淡、卻如同破開迷霧的亮光倏然點亮她的眼底!
【她吃醋?】
高筝原本略顯緊繃的氣息驟然一松,繃緊的唇角竟極其罕見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那笑意淺得幾乎抓不住,卻在眼底凝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浸着無奈又無比專注的溫柔。
她忽然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磚上摩擦出輕微的聲響。
兩步就走到方默桌前,身體微微前傾,将手臂自然地撐在方默桌沿兩側,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帶有包圍感的私密空間。
她的聲音放得更低更緩,帶着一種安撫小動物般刻意放軟的輕哄:
“好了……” 一個字像沾了蜜的棉花糖般輕輕落下。
她的目光直接而溫和地鎖住方默那雙還跳躍着火星的眼睛:
“下次……” 高筝極其認真地承諾:
“我不教她們了。”
她頓了頓,語氣帶着點微妙的“推卸責任”:
“ 讓她們……直接去找老師問。 ”
說完這句看似“絕情”的宣告,她才試探般地
追加了一句,聲線溫軟得像初融的雪水:
“……好不好?”
語氣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低姿态的征求。
方默臉上那點故意擺出來的“模仿式憤怒”,被高筝這直白到近乎笨拙、卻又一擊緻命的承諾給砸得有點懵!
心頭那咕嘟咕嘟冒酸泡的檸檬汁,瞬間被這巨大而突兀的“投誠”沖得七零八落!一股别樣的熱度悄無聲息地爬上了耳尖!
但她立刻猛地扭過臉去,肩膀傲嬌地往上一聳,嘴唇撅得能挂油瓶,聲音拔高八度,裹着刻意加重的“我才不在乎”味道:
“誰!管!你!啊!” 三個字喊得一字一頓!
“你!愛!教!誰!教!誰!” 小手還“啪”一
下拍在攤開的物理書上!那架勢,活像隻被戳穿小心思後渾身炸毛、虛張聲勢跳腳的小野貓!
隻是…… 那飛快垂下去卻藏不住通紅的耳廓,和用力壓着卻幾欲上揚的嘴角,無聲地洩露了僞裝背後那顆咕嘟咕嘟冒起熱泡泡的心。
溫熱的水流沖淨了身體,卻沒能沖散心頭那團亂糟糟、堵得慌的情緒。
方默裹着柔軟幹燥的浴巾,濕漉漉的頭發散在枕頭上,呆呆地望着天花闆上的吸頂燈。四周安靜得隻剩下自己心髒“噗通噗通”的聲音。
她煩躁地裹着被子翻了個身。
【我這是怎麼了啊……】
這幾天憋悶在心口那股無名火,每次看到那群同學像蝴蝶一樣圍着阿筝打轉,眼睜睜看着“阿筝同學”“阿筝同學”的呼喚此起彼伏,把本該屬于她的那份安靜并肩都給擠占了!她就莫名其妙地火大!煩躁!想一腳踢開那些習題冊!
【簡直像個小氣鬼!還是特别易燃易爆的那種!】這個認知讓她自己都覺得有點難為情。
她下意識地把臉頰埋進帶着清新洗衣液香味的枕巾裡蹭了蹭,帶着點自我嫌棄的懊惱:
【那麼多人争着和我搶阿筝……我就很不爽!非常!超級!不爽!】這種赤裸裸的獨占念頭,以前從來沒有過,陌生得讓她有點害怕,又固執地盤踞在心頭,像顆發芽的種子,不管不顧地瘋長。
不行!
這樣太奇怪了!
她猛地坐起來!浴巾滑落到腰際都渾然不覺。
昏黃的床頭燈給她白皙的側臉鍍了一層柔和的暖光,卻也清晰地映出她眉心緊蹙的小疙瘩。
心裡那團亂麻越攪越煩!這種莫名的焦慮和煩躁就像被關進了密室的蝴蝶,找不到出口隻能撞得翅膀生疼。
她需要…… 需要一個明白人聽聽她這顆亂糟糟的小心髒在鬧什麼别扭!需要一個洞悉情感的智者幫她解開這莫名纏繞的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