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風景區附近酒店,按照正常腦回路想,但凡跟景區沾邊兒,就算不是桃花爛漫的木屋客棧,好歹也得是樸素整潔的小院民宿,何湛程怎麼說也是清修過的人,适應環境能力強,哪怕住宿條件再差,隻要幹淨,他都無所謂,可抵達目的地後,他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戚老二讨厭他的程度。
是坐落在商業街繁華路段的、中途分支一條人迹罕至破磚頭小路盡頭處的、一個逼仄隐秘的、門口前堆着臭烘烘垃圾盤旋着幾隻蒼蠅的、瀕臨倒閉的小旅館——
帝國酒店。
何湛程納悶這麼個巴掌大的破地方,服務生都看不見一個,撐死提供不到十個房間,怎麼好意思叫“帝國”的?
掉綠漆的生鏽招牌,陰濕味兒濃重的深綠色走廊,一邊聽着錄音機裡的黃梅戲、一邊戴着老花鏡還舉着放大鏡在晨光本子上找訂單記錄的老闆,院子裡凹凸不平的磚地,晾衣繩上飄着的泛黃的白色床單,廁所角落旁轟隆隆作響的破舊洗衣機,拴在棗樹下不停噴糞球的山羊,還有關在籠子裡打架撲騰的七八隻雞……
何湛程轉身掏手機就給他表姐打電話要錢。
這破地方他受不了一點,他要住五星酒店。
很意外,沒打通,何湛程稍作思考,就知道這次表姐是真生氣把他拉黑了。
沒關系,他想,接着又打給了他爸、他媽、他二哥、表哥、還有幾個平時家族裡和他玩得好的堂弟,無一例外都是拒接。
“呵呵……”他獰笑出聲,“都商量好了整我呢是吧……”
忍着怒氣,使勁兒扒拉了兩遍微信和電話,試圖找幾個曾經和他有過露水情緣的列表支援他點兒,但上次稍微有點錢的都給他删光了,現在可靠的就剩一個許若林,許若林還他媽的還是個窮學生!
好在他何湛程一向沒有道德壓力。
他才不要住這個像精神病院一樣的鬼地方,他要住好的!好的!!他待在這種陰森森的怪地方,身上是要長疹子的!!
幾乎沒有猶豫,何湛程給對方打了電話。
隻片刻,許若林激動的聲音傳來:“程哥,你終于肯聯系我了!對不起,我接得有點慢,剛才在上課,一接到你電話我就立刻跑出來了!哥,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你都不知道剛才那一瞬間我有多開心!”
何湛程耐心聽着對方滔滔不絕地訴說着愛意,中途又回頭瞥一眼身後沖他撅着屁股拉屎的山羊,深吸一口氣,強行按捺下險些反悔的良心。
等人終于說完,他清咳一聲:“那個,你這月還有錢嗎,我家裡人把我卡停了,我現在一個人在外面沒地方住。”
“有的,有的,”許若林連忙道,“我兼職有攢的錢,實在不夠還可以找同學借,你住幾天啊?要不你現在回來吧,我給你買機票,再給你打點路費,等你到了我打車去接——”
“我在這邊還有事沒辦完,暫時還不想回去。”何湛程打斷,然後低着頭,腳下來回踢着小石子,斟酌道:“我就住一周,你給我打兩千就夠了。”
“哥,我給你打三千吧。”
電話裡說着,随即微信轉賬三千五過來。
“你花錢大手大腳慣了,我怕你一時适應不了,這幾天你先委屈點兒,省着點兒花,你家裡人那邊,我不好插嘴,但我知道你比我機靈得多,不管什麼事,你肯定都會處理好的。”
何湛程沉默。
所以他當初為什麼要逗人家撕掉那張兩千萬的支票?
該死的!他何湛程打出生到現在,潇灑了二十年,到頭來居然花一個窮學生的錢,現在、現在搞得他說話都不硬氣了!
但——
一周的話,戚老二總該消氣了吧?
不管怎麼說,何湛程想着,他先把流程走完,多少吃點苦頭意思一下,等把戚老二哄好了,他再聯系茉莉來接他去戚老二那邊去住,然後讓老大再給許若林開張兩千萬的支票。
不,三千萬!
再送他輛奔馳當代步車。
何湛程心安理得地收下轉賬,一溜煙飄到茉莉身邊,告訴她,他要去商業街主街那邊住五星。
茉莉看起來也像是松一口氣,立刻點頭同意:“你自己掏錢的話,我這邊都沒意見。”
于是倆人快快樂樂地去主街區那邊找五星酒店。
何湛程不知道茉莉本來打算自掏腰包替他選個好酒店,但最後斟酌再三,還是租的這家破院子。
她是擎榮的人,戚時才是她的老闆,何湛程她固然得罪不起,但他們大人物鬥法也輪不到她這種小角色幹涉,所以現在,她該辦的都辦了,何湛程自帶鈔能力,他們兩相無事才是最好的。
何湛程選了家贈免費早餐且樓頂有室内泳池的酒店,他在吃上沒那麼多講究,一天一頓餓不死就行,但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遊泳,每天至少兩千米,這是從小養成的鍛煉身體的習慣,晚上睡前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喝酒,溫和不刺激的紅酒,醫生不允許他喝太烈的酒。
所以他付了一周的房費,又拿了六瓶酒。
好在當下景區不算旺季,周付和月付還有折扣,即便如此,這剛到他手裡不到十分鐘的三千五,一秒沒,一分也不剩。
安頓好行李,茉莉帶何湛程去見導演和制片人,何湛程臨出發前,突然想起林翹楚給過他五百塊現金,于是又坐電梯去樓上翻騰出那件大衣,将五百塊全揣在褲兜裡,然後拽着茉莉去酒店旁邊的一家精品店,說要先買點京城特産小禮物。
“給誰買?”二人流連在琳琅滿目的商品前,茉莉打趣道:“女朋友?”
“救命恩人。”何湛程笑,認真挑了個六十八塊的、楓葉形狀的金色書簽,和一個一百九十六塊三的、表皮镂刻着層疊山巒的景區紀念本。
茉莉也買了幾件紀念品,二人結賬時,她注意到他拿的是現金,很快就意識到什麼,便主動道:“我替你付吧,這不算公事,就當是朋友之間——”
何湛程搖搖頭:“難得送他點兒真心實意的東西,我下次再這麼有良心,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茉莉“嗐”一聲,笑道:“哪有人這麼說自己的。”
何湛程聳聳肩:“真的,我生來就沒心肝。”
茉莉隻當他是被嬌慣壞了,偶爾犯點矯情病,也就沒再堅持,等買完東西,何湛程在門口把本子和書簽給她,又給她發了許若林大學的地址,讓她回去後幫他寄過去。
“沒問題!”茉莉一口應下,接過袋子放她車裡,思量着這算公事還是私事。
她回去要不要先給老闆看過再寄?
可老闆看何湛程給朋友寄的禮物幹嘛?
但不給人看的話,她作為戚時的秘書卻總幫何湛程跑腿,老闆肯定會不爽吧?
話說,老闆到底為什麼讨厭何湛程,她覺得小少爺挺可愛的啊……
唉,煩死了!老闆一碰上何三少就變得那麼事兒,不給他看了!
最終碰面是在景區的一個湖邊亭子裡。
茉莉跟何湛程說,劇組今天上午剛辦完開機宴,現在主要的頭兒都聚在一處,她領他和導演制片人打過招呼就要走了,他接下來的具體工作安排,要看組裡怎麼給他分配了。
整個劇,制作方是戚時,投資方是陳北勁,所以九成員工是擎榮影視這邊的,陳北勁占股比例最大,管的事兒最少,所以何湛程來這兒,本質上就是進了戚時的窩。
何湛程走進窩裡,不,走進亭子裡,裡面正湊一起吞雲吐霧指點江山的、清一色鴨舌帽防風衣牛仔褲的中年男人過來打招呼。
“喲,這就是湛程吧!”最前面的瘦老頭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笑起來滿臉皺紋,聲音洪亮:“一晃這麼多年,你個小猴子都這麼大了!你父親最近身體還好嗎?我是咱們這部劇的總導演劉祥,和你父親是老相識了,咱們一家人,甭客氣,你以後叫我劉叔就行了。”
何湛程對人鞠了半躬:“劉叔。”
“看看,老劉這臭不要臉的又跟人套上近乎了!”另一人稍微年輕些,伸手過來揉了兩把他頭發,笑道:“何三小少爺,對吧?我沒見過你父親,但我認識你大哥,我是這部劇的執行導演王志剛,按輩分來說,你還得管我叫聲大爺呢哈哈哈哈哈!”
何湛程:“……大爺。”
茉莉挨個為他介紹後面的幾個人:
“三少,這是總制片馮家樂老師。”
何湛程颔首:“馮叔叔。”
對方沖他點了下頭。
“這是監制趙默老師。”
何湛程沖人點頭:“趙叔叔。”
對方笑了下:“嗯。”
“這是美術指導張生老師……”
“張叔叔……”
“嗯。”
“這是……”
……
……
一個接着一個的老煙槍,面容慈祥,噴着濃烈的口氣,看小雞崽子似的打量他。
不同于他大哥那些西裝革履的職場派精英,這些老藝術工作者們的面容并不淩厲,雖說年齡和資曆擺在那,說話拿腔拿調在所難免,但接觸一圈下來就會發現,這些人本身就是滄海桑田,舉手擡足都自帶一種包納萬物的氣場。
何湛程在他們面前像個初來乍到的小學生,全程隻能禮貌立正點頭問好。
并屏住呼吸,不想多說一句話。
他感覺自己再不戴防毒面具就要呼吸道感染了。
聊沒兩句,何湛程肚子就不争氣地響了,一幫叔叔大爺們大手一揮,讓茉莉帶他先回去随便吃點兒墊墊肚子,說晚上領着他去和主演們吃飯。
何湛程興緻上來,剛想問主演們都住哪兒,茉莉就先一步湊過去,背着他跟那群人說悄悄話。
很快,一幫子叔叔大爺默不作聲地低頭抽煙,還不時扭頭瞅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