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手反複揉着眉心,無奈道:“那你給我一個理由。”
何湛程端杯,仰頭将手邊紅酒一飲而盡,扭過臉看向窗外霓虹夜景,說:“這是我欠他的。”
一開始,他騙戚時會給對方李铮鳴的手機号,戚時才會被他陰魂不散地纏上,他們兩個在一起,也是他不擇手段主動勾引的戚時,最後分手,也是他何湛程厭倦了提出來的。
所以,無論二人愛戀中途對錯,他何老三都欠那人一次。
但,就拿他們何家來說,老大、老二和他,他們親兄弟之間都要設立重重的規矩與提防,何厲風和何沖霆也并不像表象下那麼兄友弟恭,還有擎榮集團内部,一個代表着董事會的戚銘,一個統管協調手下數萬員工的戚時,哪怕這兩個兄弟再情深,他們私下也因為各種立場不和鬧過無數次别扭,否則,戚銘本人就和李铮鳴有交情,戚時私下找陳北勁再牽線搭橋又是何必?
說白了,戚時就是在和戚銘較勁。
何湛程接觸過幾次戚銘,察覺出那位現在已經轉幕後資本的影帝雖然外表儒雅,骨子裡難藏匪氣與驕狂,或許這是所有白手起家富一代的通病:因為自己早些年淋了太多風雨,受過太多非常人能忍受的苦楚,所以很自然地扮演起說一不二的當家人的角色,也不太把别人尋常的人生坎坷放在眼裡。
戚銘嬌慣戚時是一回事,看不上戚時是另一回事。
從很早很早以前,何湛程就看透了,戚時将終其一生被困在哥哥的陰影之下。
所以,就算是戚時付出一些代價,通過陳北勁接觸到李铮鳴,再經過一番彎彎繞繞,通過李铮鳴再接觸上鐵面無情的李天涯,就憑二人相差十萬八千裡的身份,戚時和李天涯的關系也定然不會牢固。
所以,他何湛程選擇親自坐在李天涯的面前,端杯,敬酒,陪着笑臉,姿态一低再低,希望李天涯可以和他的二哥交個朋友。
是的,他的二哥。
在和李天涯親熱的那個夜裡,月光灑落窗前,照着伏在他身上的男人英俊而陌生的臉,他錯愕片刻,原本死掉的心又突然活了過來。
仿佛嬉皮笑臉地和心愛的人在家裡玩兒情趣大戰還是在昨天。
也仿佛,那個人說甯願從沒認識過他也是在昨天。
他不停地落淚,不停的回憶,渾身痙攣着、抽噎着,大腦缺氧呼吸困難,淚水沾濕别人家的枕頭,他哭得渾身發麻,心心念念,滿腦子全是另一個男人含笑注視着他的樣子。
他剛緩過勁兒,立刻起身穿衣服就走,不顧一切地臨陣逃脫,深夜跑到空蕩無人的馬路上,沒能打到車,于是徒步走了二十多公裡,在淩晨五點鐘跑到擎榮大廈上了鎖的前門口,然後擡手抹了把汗,筋疲力盡地一屁股坐在門口角落裡,仰頭望一眼頭頂灰蒙蒙的天。
他心懷期待地等白天快點降臨,盼望着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再次出現,他要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将人抱住,然後笑眯眯地問男人:“二哥,好久不見啊!哦對了,有個事兒我想找你商量一下。”
“我能重新再追你嗎?”
他沒能等到那個人出現就昏過去了。
醒來是在燕京市醫院的高級病房裡。
秦頤儒、朱子辰、王二慫和倆核桃他們帶了一堆禮品鮮花瓜果來探望他,他那天才知道王二慫叫王迦樂,倆核桃叫喬羽。
他們告訴他,是戚時在路邊撿到了他,大早上打電話炮轟喬羽,操着一口濃烈煙嗓,說已經叫了救護車來,讓喬羽立刻吩咐醫院那邊給安排個病房,要最好的醫生來治!
“那……”他滿含期待地問:“他呢?”
他希望他們說,戚時給他買早餐去了,怕他醒來孤單,才叫來這群朋友陪他玩一會兒。
“他看着你沒事,守了一會兒就走了。”秦頤儒安慰似的拍拍他肩,沒再多說什麼。
“哦。”他低頭,手指絞着淡淡消毒液味的白色被罩,心中一陣失落。
多嘴的是王迦樂。
王迦樂有點恨鐵不成鋼,擡起那隻瘆人的花臂,隔空沖他上下指指點點:“三少,不是我說你,你就算是要演孟姜女哭倒長城,也得等你身上那堆玩意兒好了再來吧?!”
何湛程有點懵。
他撩起衣服一看,自己滿身青紫吻痕,鎖骨、胸口、腰腹……連大腿根都遍布着淩亂腫脹的指痕和牙印。
他呆坐在病床,精神錯亂着,兩行淚從眼角止不住地流。
最終給他一擊的是喬羽。
喬羽啧一聲,拍了拍他的膝蓋:“哥們兒,節哀吧,病号服是他親手幫你換的。”
“哦,他親手幫我換的啊……”他突然笑了聲。
笑完又哭,哭哭笑笑,自己恨得也癫狂起來。
一顆心絞痛着,他赤紅着雙眼,死死地瞪着虛空,仿佛親眼看到早上那副場景:戚時捧着失而複得的寶貝,一路緊張又焦急地抱着他沖進來,不顧形象地在他耳邊喊他的名字,嘴裡碎碎念着,千求萬求,盼望着他的程兒千萬不要出事,可等到進去更衣室,戚時一脫掉他衣服,看着他遍體都是和别人做|愛留下的痕迹,那人頓時愣住原地,然後臉上又露出那副絕望窒息、還要逞強裝潇灑不在乎的樣子。
是因為在床上和别人做過頭了,才會累得暈倒的吧?
是因為時隔一個多月了還沒消褪的報複欲,才會迫不及待地跑到他公司樓下想要炫耀吧?
戚時心裡大概是這樣想的吧。
“為什麼……”他笑得熱淚盈眶,笑得額角青筋爆起,不管不顧手上插着的輸液管,低頭攥着拳頭,一遍又一遍地猛力捶着病床,歇斯底裡地咆哮起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他媽的不能順我的心!為什麼!!!”
秦頤儒喬羽他們讓他給吓壞了,不敢勸更不敢攔,眼睜睜看着他跑針飙血,直到他血液驟然逆流沖上,将整條一米五長的輸液管染得暗紅,他們才驚覺要出事,一個接着一個瘋狂按鈴,大喊着跑去樓道叫醫生來!
他又一次昏死過去。
他想,如果就這樣死掉才好了呢。
他死了,他就不會難過,也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另一個被他傷得遍體鱗傷的人也在難過。
兩天後,他堅持要出院。
沒敢給戚時打電話,換了身低調黑色的運動裝,偷偷跑去戚時的健身房跟蹤人家。
他不再想着跑到戚時面前求和好了。
他也不打算解釋什麼。
他們這種早就分手的關系,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他隻是想見戚時,很想很想。
隻要他能夠遠遠地看那人一眼就知足了。
他連續跟了戚時三天。
戚時早上運動時間在上班前的六點到八點,晚上在員工吃完飯期間,七點到八點。
戚時不吃晚飯,運動完後隻吃營養劑和蛋白粉,然後沖個澡換套衣服,繼續回樓上辦公。
第四天晚上,戚時沒遵守時間,提前拎着水瓶、挎着個斜背包就來了。
何湛程當時正埋頭趴在休息區的咖啡桌上打瞌睡,或許是心有靈犀,就在戚時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他突然醒來,精神抖擻一擡頭,正好對上戚時回頭瞥過來的眼神。
何湛程緊張地咽咽吐沫,在男人平靜目光的注視下,有點尴尬地擡起手指,一點點壓下頭頂黑色的鴨舌帽檐,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清咳一聲,又繼續動作緩慢地,從褲兜裡掏出隻黑色口罩,一點點撕開包裝,兩根手指勾起口罩左右兩邊,遮住了自己的臉。
最後,他全副武裝好,仰起臉和戚時對視一眼,眼神不禁得意起來,似乎在沖人炫耀:怎麼樣?這下你就認不出我了吧?
戚時沒好氣一笑,轉身朝他走過來,問他:“吃飯了嗎?”
他怕戚時趕他走,連忙小雞啄米點點頭:“吃了,吃了!”
然後他肚子就不争氣地叫了起來。
何湛程:“……”
戚時将水瓶和背包放在桌子上,下巴往門外一擡,說:“走,我領你去吃點兒。”
他不敢相信,眨着眼問:“真的假的?”
戚時伸手過來,摘下他的帽子,手指頗為熟練地替他打理了幾下剛才睡覺蹭亂的劉海,然後将帽子給他重新扣回去,又反手敲了敲他的腦殼:“總不能讓你餓肚子吧,小偵探。”
“我才不是什麼小偵探,我是追星的狗仔!”
他笑嘻嘻的就纏上去了,雙手很自然地挽上對方的右臂,下巴墊在戚時的肩膀上,趴在人家的耳邊喊:“謝謝二哥!二哥最好了!”
戚時沒應。
大廈樓下,曾經二人熱戀時經常光顧的茶餐廳,戚時點了兩道菜,一碗飯,一盅滋補身體的淡湯。
何湛程笑得一臉燦爛,他拿着勺子舀了塊紅燒肉,又往勺子裡夾了點米飯,俯身彎腰,托着手喂給對面,笑道:“二哥,來,你也吃點兒。”
戚時别過臉,擺手搖頭,然後揣着手機站起身,對他交代了句:“你先吃,我去趟衛生間,順便把賬結了。”
他“哦”了聲,老實乖巧地坐回去,埋頭認真幹飯,沖人離去的背影說了句:“二哥,我還想喝果汁,一會兒你給我拿來!”
戚時沒應。
兩分鐘後,服務員端着杯鮮榨果汁過來:“客人您好,這是您的果汁。”
他愕然擡頭,油膩的嘴角還沾着米飯粒:“我二哥呢?”
她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笑道:“是和您一起來的那位先生吧?他說他臨時有事先走了,還在我們這裡放了張卡,讓您想吃什麼随便點。”
他恍恍惚惚地“哦”了一聲。
良久,他笑了起來,歪過頭,一臉認真地跟她解釋:“不是的,他不是臨時有事,他是不要我了。”
第五天,他厚着臉皮繼續去健身房蹲守,人還沒進門就被保安攔住了。
保安态度強硬,說,閑雜人等不能入内。
“誰是閑雜人等?本少爺辦了卡的!”
他心裡不痛快,正要發火,健身房經理聽到動靜,立刻匆匆忙忙跑出來,對他說抱歉,要把錢雙倍退還給他。
“不好意思了,上面昨天連夜出了新規定,以後我們擎榮集團的健身房隻提供給自己的内部員工用,暫時不對外開放了。”
“行!行!”他憤憤背着書包離開,剛走兩步,猛地又回頭去找經理,說:“手機拿來,我要給你們總裁打電話!”
經理讪笑,指了下他褲兜:“您這不有手機嗎……”
“就是因為他不會接我的電話,我才要用你的電話打!就是因為他恨我、讨厭我、不在乎我,才會繼續裝得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假惺惺地敷衍我、騙我!明白嗎?明白嗎?你們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蠢貨能明白嗎?!!如果不明白,那我現在說得夠明白了嗎!!!”
經理被他吼得整個人如遭暴風雨一般淩亂起來。
他已經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強壓着怒意:“快點兒!!”
經理連忙将手機給他。
何湛程發完火,滿頭大汗,他捂着胸口大喘氣,好半晌,他臉上浮起的紅|潮褪散,終于平緩下情緒。
接過手機,抱着萬分之一的期待,手指飛快地按下那一串自己熟悉的電話号碼。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停——”
“啪”的一聲!
令人無端狂躁起來的手機提示音徹底熄音,最新款的機型,就這麼被人摔在光滑地闆上,屏幕一刹從白變黑,碎得四分五裂。
罪魁禍首頭也不回地冷沉着臉離開。
“拿着你這沒用的破手機去找你們總裁,報上我何老三的名号,讓他給你報銷十個新的,就說我說的!”
……
……
法式餐廳,酒杯喝空,菜肴光盤,今晚的約會到此結束。
“我找我表姐問過了,他把原來的手機号注銷了,”何湛程抓起桌邊車鑰匙,繞過桌旁,彎腰躬身去攙了下李天涯,随口道:“眼下正是缺朋友的時候,你說呢?”
李天涯笑了聲,和他并肩推門離開,說:“我說什麼啊?就憑你們倆這麼深的恩怨糾葛,我還怕他讨厭我呢!”
何湛程“哎呀”一聲,笑道:“怎麼會?他沒那麼在乎我的!而且我跟他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隻要你先抛出橄榄枝,他巴結你都還來不及呢,哪裡還敢讨厭你?”
二人走到路邊分别,一人一輛車。
李天涯站在他面前,語氣仍有不甘:“你知道嗎?今天一整晚,你隻有提起他來的時候才會笑——不,是我們認識到現在,你第一次這麼真心實意地笑出來。”
“講到他喜歡你,你會笑,講到他欺負你,你也笑,我不明白,你們兩個都分手了,你還在一心一意地為着他,他到底有什麼好?”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他長得帥吧,哈哈!”何湛程擡手随意地撩了兩下劉海,然後仰起臉,一臉甯靜安詳地望向星光閃爍的夜空,輕輕歎息一聲:“他沒什麼特别的地方,我就是單純地放心不下他。”
“他不算是個好人,可是他對我很好。”
“好到……分手這麼久,我會經常忘記我當初為什麼要和他分手。”
“好吧,”李天涯聽不下去了,無奈一揮手,“我會按照你的意思辦,等你去了國外,自己也要多保重。”
何湛程上前去替他打開車門,颔首笑:“天涯哥,你也多保重,還有,記得想我。”
李天涯冷哼一聲,“砰”一下關上車門。
須臾,車窗緩緩降下,李天涯瞥了眼窗外人。
他還是舍不得。
“明天幾點的飛機?我開車送你去機場。”
何湛程搖頭:“我明天想先回一趟家,看看我們家老爺子,然後從滬上飛走。”
李天涯點了點頭:“代我向何先生問好。”
何湛程應道:“一定。”
“還有——”
李天涯凝神望着他愈發蒼白的臉,輕輕皺了下眉,囑咐道:“你身子不好,少動氣。”
何湛程不甚在意一笑:“知道。”
“湛程。”他突然叫他名字。
何湛程一挑眉:“嗯?”
“那枚戒指存在于這個世上的唯一意義,就是被重新戴回到它主人的手上。”李天涯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認真道:“這輩子隻要你想了,随時都可以來找我拿。”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歎息,何湛程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