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聲,醒醒,要下樓了。”
溫聲被江樂橙推醒,大課間二十分鐘她感覺像睡了好幾個小時,晃了晃睡懵的腦袋,臉頰還有一道淺淺的淡色壓痕,伸了把懶腰才慢慢清醒過來,艱難地睜開一隻眼睛開口問:“下一節什麼課?”
“體育啊我的姐姐,周末兩天你怎麼過得像逃荒一樣?”
唔……
可不就是逃荒嗎……
江樂橙又往她桌上放了盒酸奶,“班主任剛才進來說晚自習安排摸底考試,重點考上周講過的那張導數卷子,打亂重新考。”
那張卷子她湊巧考的很一般。
低頭在書包裡翻來翻去找了半天,結果沒找到。
又看了一眼時間,路泊汀那邊的宴會應該還沒結束,伸手指碰了碰前面的人,小聲哼唧道:“我要回一趟家拿卷子,你幫我和老師請一節課假。”
江樂橙邊喝酸奶邊點頭:“需要我陪你嗎?”
溫聲取出錢包和手機,又從校服口袋裡摸出軟糖放在她手心,鼓起嘴角淺淺一笑:“不用啦,我快去快回。”
一起下樓時,她們剛好看到從拐角走上樓的趙月清,溫聲不動聲色地橫在台階中央,步子停了下來,江樂橙也很有默契地堵在原地。
别管,好姐妹停下一定有她的道理。
照做就行。
趙月清本來低着頭在看路,走得很慢,眼前忽然一暗,下意識擡頭看過去。
兩人擋在樓梯口,溫聲先是低眼看着她,又彎唇淺笑:“那晚在音遊店的人,是你麼?”
趙月清掠過她,抱着書的手指微微摳緊,也回她微笑,嘴角的梨渦甜巧溫婉:“是我。”
“你當時做了什麼?”
“沒聽懂你什麼意思。”
溫聲忽然哼笑出聲,擡腿下了一節台階,離她更近了,澄然明眸凝向她,目光直睨時多了絲冷厲:“那你舉着手機在拍什麼?”
江樂橙突地瞪大眼睛。
靠!偷拍啊!
趙月清還是一副沒聽懂你在說什麼的恬淡模樣:“和朋友一起互拍而已。”錯開腳步想上樓梯,奈何江樂橙擋在另一側,隻好繼續開口,“沒什麼事我就先上樓了,馬上上課了。”
上課鈴聲正好響起。
江樂橙見溫聲沒什麼表情,不太情願地偏過一側身體給她讓道。
“趙月清。”
她的腳步一頓,片刻轉身。
溫聲俯身撿起掉落台階的筆,扔進她抱着書的懷裡,眉梢挑起瞅着她,視線犀然坦直:“你拍到什麼不重要,因為事實如此,但别做自降身份的事。”轉頭和江樂橙對視一眼,接着笑,“我們學校能保送的人,綜合素質應該都不差。”
摳緊書的手指微微生僵。
“既然已經在高處開了花,就不要被不屬于你的人和事向下拖根。”
直到樓梯口沒有了她們的身影,趙月清才撐着扶手吐了聲氣,鼻子隐隐泛起酸。
其實她在寄出手機的那一刻就後悔了,但心裡一直有股不明不白的怨氣,橫在胸口不上不下,他們做了三年的同學,至今她都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他對所有人都是一副謙然疏離的模樣,不過多交遊,也不會自是誇矜,這樣一個本該遊離在班級邊緣的人,周圍卻有很多同學甘願以他為一個中心圈,好像,路草說什麼和做什麼都是對的。
那晚在音遊店,她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他,放恣散漫的、痞然風趣的,野性不羁下又隐有細膩的浪漫溫柔。
他的喜怒哀樂,全部給了面前的那個小姑娘。
他的妹妹。
暗戀,真的隻是她一個人的月夕花朝。
送溫聲到校門口,江樂橙呶起嘴巴還是問出口:“阿聲,她拍到什麼了啊?”
她拿出手機正在叫車,聞言看向校門旁的公交站,上周五他們站的那處位置,積雪已經快化了,明明才過去了兩三天,但心裡的漫長時間仿佛已經過了一整個冬天。
溫聲垂眼又看到被雪水浸濕的鞋尖,她突然想起,今天淩晨四點多她醒來過一次,迷糊中看到他坐在地毯上,手裡正清理着她穿過的那雙登山鞋的泥垢,動作輕緩,她沒有聽見一絲聲響。
從小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記憶,倏地全部冒了出來。
原來,她被他用心照顧了這麼多年。
聲音有些細微發顫,好在江樂橙沒注意到。
“不重要。”
拍到什麼不重要。
被誰看到,更不重要。
回到甯灣時,溫聲直奔主題去了書房,從書桌找到沙發,又從沙發折返到書桌,結果還是沒找到卷子,她蹙起小眉頭摸出手機準備問路泊汀,眼睛卻無意瞟到掖在沙發坐墊下面的銀色小物件。
鑰匙。
抽屜鑰匙。
手心開始不受控地出汗發麻……
她一直很好奇那個抽屜,在書桌最不起眼的一處位置,那份推遲很久才拿到的鑒定報告之前就被他放在裡面,每次回甯灣時,她都會走過去有意無意地瞄一眼。
在整個房子裡,隻有它是上鎖的。
但她從沒有主動問過他,裡面到底放了什麼。
好像……
潛意識裡就知道一定和她有關。
握緊鑰匙,溫聲一步一步踱到桌前,又慢慢繞回座椅旁,冬日裡煦暖的日光斜斜照進落地窗,又透過薄薄的窗簾,為原本凝寂的房間悄然鋪上一層朦胧的悶抑,整個房間太空,太靜,以至于她的呼吸也跟着發緊,盯着桌子最下面的方形抽屜,鑰匙的銀銳尖頭無意識戳進手心。
開。
不開。
開……
不開……
深吸一口氣,蹲下,鑰匙開始繞着一個方向轉動,一圈,又一圈……
直到啪嗒一聲。
她又喘了聲氣,其實這個時候還可以再鎖上,還可以再把鑰匙悄無聲息地放回原地,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再給他撥通電話,然後撒嬌作怪地問他卷子找不到了,這下可以不用學習了吧。
——一切都還來得及。
腦子裡冷不防閃過的念頭。
但手卻由不得自己一樣,拉開了它。
垂眼先看到的是壓在檔案袋上面的黑色相機,很舊的款式,也很眼熟,開機時經典的滴答聲瞬間帶她回到了小時候,姚女士因為工作的原因,手邊經常備着一台相機,隻不過拍攝的内容從最初的工作相關,逐漸變成了對兩個孩子的日常記錄。
她窩進沙發在看格林童話書,他坐到地毯上在擺弄遊戲機。
她扶着欄杆心怯無措地挪移在雪場邊,他摘下雪帽快意淋漓地滑遊在冰面上。
她皺起小眉頭嘴邊杵着鉛筆在算數學題,他早就寫完作業神情寡趣地翻着課外書。
她背着古筝笑眼慧黠地朝媽媽搖手拜拜,他勾起小提琴一臉不耐地催她快點上車。
她手舉果汁彎眼朝鏡頭大聲喊新年快樂,他嘴咬可樂吸管似笑非笑地偏到鏡頭外。
……
她穿着藍色碎花布裙下樓的背影,她背着書包提步上車的背影,她靠向陽台圍欄打電話的背影,她在舞房對鏡練舞的背影,她在廚房偷喝紅酒的背影,她在燭光前生日許願的背影,她在操場上體育課的背影、她騎單車左右張望的背影……
鏡頭裡漸漸隻出現了她。
最後一張,也是昨天清晨前拍的。
她背着厚重的登山包踩在雪坡上,手裡的登山杖被她握得很緊,在霜白峭凜中她爬的很慢,也很認真。
仰視角度,她被拍的像他的一片天,柔韌并存,溫毅而生。
他還在她的背影後、鏡頭前,豎起了大拇指。
——寶寶真的很棒。
她突然就想到,他的十四歲生日,姚女士問他想要什麼禮物,他指了指那個早就過時的相機。
不需要送給他。
他花原價買回了它。
從此,它就這樣靜靜躺在窄隙裡,漫漫記錄着他藏無可藏的孑然動情。
悄聲而又轟然。
胸口猛地劃過尖刺,又在鼻尖處濘成細澀酸痛,眼前早就濕濛一片,水漬點點滴到了屏幕上,她又用手心很輕很快地抹淨。
路泊汀……
你……
你喜歡我喜歡了多久呢?
凝了眼照片,又吸了吸鼻子,舉起相機對準映入暖融的窗戶,她也在鏡頭前豎起了拇指,指尖在陽光下微微發光。
咔嚓,定格。
它被拿出來見了光。
胡亂擦了把眼淚,将相機放在桌子上,視線又移到壓在最下面的那個鼓起的牛皮紙檔案袋,黑色的繞線緊緊圈匝在紙扣上,封面沒有任何的文字标注。
溫聲咬唇看了它一瞬,伸手取出,繞線纏得實在太緊,她用手指摳了好一會才撥出線頭,大腦刻意放空幾秒,拆開了它。
在一疊文件裡,目光最先觸到的是第一頁的紅字件頭——刑事處罰人員檔案。
下面緊跟着溫志強三個字。
溫……
心頭突突一跳,眉梢帶動太陽穴也無意識顫了一下,她快指抽出那張紙,跳入眼裡的是右上角的黑白人像照片。
盯着他的照片,腦海中自動搭接那些瞬刻的畫面,大排檔、工地馬甲、醉氣醺醺的男人,方圓臉五官很普通,但他朝她走來時,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是偏綠的琥珀色。
生活裡很少見到的瞳孔顔色。
和她一樣。
呼吸猝爾快了起來。
手有些抖,越來越抖,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去捋直那張紙,眼睛沒有任何聚光地快速掃過,又像突然不識字一樣,從頭到尾,一字接一字、一行又一行地開始拆字眼。
□□罪?□□了誰?
故意殺人罪……
又殺死了誰……
溫志強……溫聲……溫志強……
溫聲……
眼梢掃視的動作倏爾變得遲鈍起來,但腦子又在疾速打轉。
——我還沒問你為什麼騙我呢?
——這不重要啊寶寶。
看着,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