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的佛堂有三三兩兩的光頭和尚扶窗探頭,個頂個眉清目秀,模樣都算不上大,好似始料未及。
其中一杏眼小和尚,生得極是唇紅齒白,不比旁處香爐高上多少,卻出奇穩重:“諸位施主,停仙寺今日已歇了,若要供奉香火,還請明日再來罷。”
停仙寺……
停仙寺!
若無記錯,定是别淺昔日當差之地。
士卒們不知所雲,卻見阮瑎和阿蓑都悠悠見醒,分别趕去将他攙扶起身。
阮瑎氣若遊絲:“到磐州了嗎……為何此地,這樣像停仙寺?”
商影雲四下打量,一拍腦袋:“神了!磐州的停仙寺!我說怎的這樣熟悉!怎的來此磐州了!”
那一家老小也跟着來了,老婦與老翁癱軟在地,兩行熱淚又淌面上:“什麼!磐州……為何會來磐州,這如何活得下去,倒不妨任我一頭撞死!”
——風浮濯竟是将所有人都帶來了。
小和尚挽起長袖,伸出蓮藕肉手想要攙他二人一把:“施主,莫怕走投無路,我佛慈悲,可歸我佛門……”
二人抱頭痛哭:“吃了半輩子的素,竟還要吃!這一生,太苦了——”
亂作一鍋粥時,望枯左顧右盼,卻在長階之下的窄門旁,終見莊重黃牆下,那一绺藏不住的勝雪白衣。
她背月提裙,邁上階梯,剛過十二步,卻聽門後樹影婆娑,撫弄仙人發。
“不必過來。”
隻聞其聲,不見他回首。
望枯輕聲問:“仙君,帶了這麼多人過來,定是折損了不少修為罷?”
風浮濯能剖金丹,怎會不知将這些人送去别地飽腹。
定是他們在祉州待了一輩子,性已定,不遠走。
若非食人,興許風浮濯會允他們在那裡留一輩子。
如此置氣帶來停仙寺,卻又為他們謀好後路。
風浮濯答非所問:“出了此地,可雇輛馬車,一路東去,便是東宮。”
聲聲靜,聲聲慢。
他又道:“廟宇大多都擋妖魔鬼怪,但你有金丹了,往後自當暢通無阻。”
子時月下,針葉風過滿城窗棂,因而捎來呓語綿綿,柔平寂夜清冷。
望枯就此一腳站定,再未東倒西歪。
身後人高聲喊——
“小和尚!你有所不知!是一白衣飄飄,眉間染紅,生着苦相的仙人将我們帶來的!”
何人又答——
“莫非……施主快看看,可是這尊佛像?”
又聽吱呀推門,望枯不由也看去——
三十尺銅佛端坐百瓣蓮花中,白衣飄飄,眉間染紅,面容清麗,卻不持苦相,反倒眼下痣浸着少年意氣,盡撒溫陽。
卻聽商影雲道:“有點像,又有點不像,許是黑燈瞎火,我未看清。“
望枯斬釘截鐵心道。
不像。
那小和尚卻興緻勃勃道——“他為倦空君,是我磐州津津樂道的好佛,庇護我們萬代江山呢。”
回看門庭前,已不見風浮濯的身影。
此去一别,佳期難遇,不待月下不相會。
……
倦空君又顯世、并送人歸去停仙寺的事,鬧得滿城風雨。
衆人在停仙寺歇腳一夜,趕在天光半亮時醒,一公公卻早立門旁恭候。
“奴才為常歲,有失遠迎,這便帶阮刑捕回宮面聖。”此人話對阮瑎說,精明眼卻勾去望枯身上了,“阮刑捕,有請。”
磐州之大,停仙寺在城郭,深宮三萬步也走不完。趕到時,已是驕陽午後了。
皇宮百态,晝夜是兩幅光景。
望枯還未多看,便聽“傳,阮刑捕入殿”聲音罷,被兩邊士卒挾持着邁入雕欄玉砌的殿内。
高台座上的帝王,雖明黃龍袍,卻盡是儒身作派。臉骨走山勢而大氣,又提筆作目,端得百代社稷,也點濃墨畫眉弓。不見書卷傍身,也見詩文磅礴。
同是文人風骨,卻遠勝十二峰的何所似。
皇上放筆,不似審人,更似對詩,始終溫文爾雅:“殺十五個奴才的是何人?”
望枯不卑不亢邁前一步:“我是冤枉的。”
皇上:“可有憑證?”
望枯:“天下有名的仵作都能為聖上拿出憑證,可惜我沒錢請,聖上請一個就是了。”
商影雲背脊生汗:“……”
皇上忍俊不禁:“朕已請了十個仵作,都說并無打鬥之傷,定是自戕,你有何見解?”
望枯:“是的,我親眼所見。”
皇上輕歎:“朕信你是冤枉的,隻可惜,你無欲無求,又隻講真話,這邪祟尋你墊背最是值當……你要知曉,一旦認你在場,這冤屈,可就怎麼都洗不清了。”
确是此理,但就是把她舌頭繞一圈再捋直了,她也不願說聲謊話。
皇上:“朕想知,那日你可有覺察不對,你若暢所欲言,朕可免你一死。”
望枯清嗓:“我背屍時,看到漫天煙火,煙火每響一簇,便是一具屍。”
皇上稍頓:“……當真?”
望枯:“當真,屍氣之重,我錯不了。”
皇上淡若如初:“好,将他二人帶去十一公主面前,讓小十一親自會會。”
常歲雙眼大睜:“……是。”
——十一公主本就見不得生人,如今還昏多醒少,若是這二人為害她之根……莫要被他們吓背過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