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燭山的陰雨像掐不斷的珠簾,昨日、前日、大前日,甚至隔旬都收入囊中。起先以為是埋在地底的冷畫水倒流山中,直至天公恃危行兇,漫了整座山,才知不容小觑。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濕地聚陰,魂靈本是遇水則發之物,奈何冷畫水有一半從十二峰而來,縱是散落的靈力,也足夠将濁氣洗滌幹淨。
如此一來,冷畫水成了隐仙,便是好鬼擋道,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撞上前去,沖散它們的魂魄。
至于遺失已久的豔陽高照,卻通通給了一裡之外的十二峰——當真是陰陽兩重天。
蒼寸早早挽起褲腳,頗有趕海漁夫的架勢:“這可不是稀罕事,一旦下雨,就是滅了銀燭山名諱裡的這團‘火’,成了‘銀蟲山’!難聽又沒個好寓意,怕是上回在地動裡遭的難還沒完,這才輪到你我幫襯了。”
望枯随口一答:“又是天道所為?”
奈何斷劍站不上太多人,吹蔓與續蘭隻能乖順地排在後頭。此個驚天雨勢,枯葉蝶去了,針破蝶翼;垂髫小兒去了,風寒加身。
望枯隻好拿來風浮濯的衣裳,用長剪斷開,一人披身半塊。
又對不住風浮濯了……但他不拿去,想來也是有心留她的。
蒼寸刮目相看:“你是越來越上道了,這話竟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
望枯:“很好猜啊,雷公電母不可私自呼風喚雨,天道于地動時就已來過,想對付一個銀燭山,自當綽綽有餘。”
她悄悄給自己留了一條腰帶,斷劍刃處繞手臂中處抹了一圈血,才将腰帶纏去——如此,便也不怕魂魄聞了她的血後,會急着躲進體内了。
她牢記:金丹互斥,不可妄為。
望枯繼續:“再者,師尊有個‘滅神令’,而休宗主應當也另有打算,如此好的風口,自然是能抓則抓,抓不了才會姑息。”
蒼寸:“不錯,你還挺明事理——就是這斷劍,能修則修罷,否則做何事都有不便,今日我先将續蘭帶去,你趕緊跟在後頭來。”
入界即為伍,靈寵不可綁。
望枯:“好。”
蒼寸教誨确有此理,如今她銀子不缺,但靈石才零星幾顆。鑄劍可随心而往,修劍卻難于上天,稍不慎都将一毀俱毀,或是改了劍靈,生出另類魔物。
言而總之,斷了幾多,都需靈石來填。
望枯隻歎,發家之路尚且任重道遠。
斷劍喂血則活,二人趕忙跳上去。吹蔓想給望枯分開一半衣,可将将蓋了個發旋,那劍就像脫缰野馬飛馳而過,又急轉山腰,惹得吹蔓抖如篩糠、驚魂未定。
吹蔓:“禦劍飛行……都是如此可怖嗎?”
望枯的嘴,張開又閉攏:“……你抱緊我即是。”
……隻有她的劍才是。
……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銀燭山電閃雷鳴,還逢滂沱大雨。樹上殘葉,無一幸免,盡潸然落地,付諸東流。
誰人出了個馊主意,把遍野火棘挪去斜坡上栽種。自以為萬無一失,實則短短栽種一日,根莖難以紮根。既不可防風防水,還白白葬送好端端的植株一并滾落。
如此勢可不擋,還卷入幾個妄圖救魂的修士們——
白臉倒插濕地,吃一嘴泥巴黃,又好不狼狽。
大雨花了望枯的眼,朦朦胧胧中,她見斜坡對面,山中有一傘狀斷壁,成群躲雨的修士聚在裡頭。沒有蒼寸的身影,隻有續蘭被兩個松柏高的男子夾在中間,惘然看天。
那兩人為萬來與廖董,見是望枯,又自發騰地。
雨比人喧嚣時,萬來的大嗓門又起了作用:“今兒雨最大!哪裡都不用去了!去也沒個本事!不如坐地燒燒火!看它們能不能順帶拿點冥币上路!”
廖董:“是啊,救自家弟兄都夠嗆,這獎賞真不是随意能拿的,安然待着罷。”
他邊搖頭邊把長發盤起婦人的髻子,再沖雨幕中,一手五指嵌入牆縫,一手再向那不省油的幾盞燈當繩索。
萬來也不馬虎,高呼如猿啼似的,震懾隔岸斜坡也顯稍緩之勢後,再禦劍而去。卻停在斜坡上,拿鞋後跟當踏闆,劃開布匹寬的兩丈泥。
下方埋身的弟子叫苦不絕,卻沒本事申冤。
望枯盤腿而坐,看着地上厚厚一沓白紙銅闆、刷金漆的銀兩,犯了難:“吹蔓,你可會生火?”
吹蔓撓頭:“會是會的,但沒有火柴,應當就不會了。”
有人咋咋呼呼擠上前來:“我會我會!我乃仰止峰弟子,仰止峰隻有火靈根,生火當然不在話下,隻要師妹賞臉,借我一半積個陰德,我就幫你!”
望枯斂财認第一,無妖敢認第二。
望枯兩臂一圈:“實在燒不了我就留着它,再不濟也能用到自己頭上,所以師兄,我不想借。”
那弟子:“……”
續蘭見多識廣,沒有尋常靈獸噴火運水的本事,就拿來一塊掌心大的黝黑石子,往山壁上砸,直至冒出個火星子了,那便是到頭了——
但以續蘭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勁,到頭也需明年了。
忽地,天上噼裡啪啦閃現兩條紅黃相間的光刃,火能焚世,雷金叱咤,二者一烈一剛。碰上雨水,則蒸出縷縷白氣。
再一看,那魁梧人是襄泛,火錘舉得快而落得輕,指哪毀哪,直至将火棘光秃秃的枝頭燒幹為止;而另一玉樹臨風的女子,長發飄揚,正是桑落,她走一步,周身靈力就将泥沙推回斜坡之上,為它鋪陳一條無污的路。
生吞幾口黃泥的人們終于得救,淚洗沙石,連滾帶爬逃離這是非之地。
桑落冷呵:“廢物一群。”
幾個弟子像拼命上湧的浪,望枯卻小跑着向下,卻不是拉他們一把——而是拿來一把紙錢,借一簇未被尋常雨澆滅的靈火,就地燒了去。
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