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心知,她救不了。
望枯隻是巡睃每個留在此地的鬼:“淩嵘,沒人能救活。鬼就是鬼,無法起死回生,與其把好日子寄于後世,不妨說這一世吃的苦已經夠多了。”
她振振有詞:“非但幾百輩子償還不起,來世也無可替代。”
縱是淩嵘年華老去,她仍坐在水中,像丢了兒時最珍貴的玩伴,哭得無法自已。
續蘭小跑着過去,往她頭頂同樣蓋上一片荷葉,這才彎下腰,用袖口為她擦淚。
續蘭笑着眨眼:本是要留給望枯的,但她很厲害,應當不需要了,那我給你好不好?
淩嵘卻哭得更兇了,抱着她,将荷葉攏得更緊,生怕會被吹落了。
濕漉漉的,黏膩膩的,凍骨頭的雨水還順着發絲,滾落去面上的褶皺。
如遇久不見的晴,讓身子暖和。
這些時日,席咛就在銀燭山睡下,衣裳淤一塊,淨一塊,絲絲分明的青絲各自團成一绺,人也清瘦。
她行來兩步,眨去眼中霧,雨水劃過臉頰:“望枯,隻能如此嗎。”
望枯:“隻能如此。”
是她無人能消的笃定。
席咛笑了:“好,我信你。”
說罷,她轉身離去。
望枯追随幾步,呼喊着:“席咛師姐,我不怕做錯事,但我怕拿了旁人的東西,功績是你的,百年修為是你的,駐守多日銀燭山的也是你,所以,我不會要。”
更不敢要。
救她一命的恩情,望枯永世不忘。
誰人都好,在她心裡,席咛就是與吹蔓齊名,是天下第一好。
無須問,舟遠劍自要更行更遠。
“望枯,”席咛停步,卻不回頭,“我殺不了它們。”
望枯:“是席咛師姐心太善了。”
席咛的話很慢,很輕,飄渺似幻:“并非,是我放不下。”
望枯:“席咛師姐……”
此刻橫出一聲,實在不留情面:“你還叫席咛做甚!圍上來的這些,好多是她的親眷!她怎會給你好臉色看!”
親眷。
歌舞升平,共行白事,淩嵘灑淚。
都歸咎于一個親眷。
“這些嗎?”
望枯輕聲道。
擡頭見,每個鬼魂的神色淡漠如舊,隻知眼前苟且,不知回首看那伶仃的身影。
像是什麼都忘了。
而後,有人暴跳如雷,有人嫉惡如仇,有人挂着一雙疏離眼,無喜無悲,同樣忘了。
望枯卻得以醍醐灌頂。
“這都不知道?”
“怪不得能殺的這樣幹脆!刀不是捅在你身上!就不知痛的!”
“銀燭山的魂靈,大半是十二峰弟子已故的親眷,有的忘卻了姓名,有的已随鬼山靈氣而變換了模樣,互不相認。”
“死輕易,活才難,起先席咛入峰時,對一衆先輩說,她并非想得道飛升,隻想保親眷魂身不老,此生陪着她。奈何百年光陰,世事變遷,人都會變,何況是沒有靈識的鬼。席咛忘了,它們亦然。”
“望枯,不知者無罪,但人的情義很古怪,拿得起,卻放不下。”
最後這兩句,是路清絕從人群中緩緩邁出所說。
隔絕雨幕,望枯與他遙遙相望:“路師兄,這些也有你的親眷?”
路清絕:“有。”
望枯丢開劍:“好,我認錯便是。”
路清絕輕呵一聲:“并非是要你認錯,座下何人不想殺?但他們誰又不是講究一個道義,你不動,自有人守在最後,再屠戮幹淨。”
旁人嗫嚅無言,卻又虎視眈眈——席咛不要第一,多的是人要。
望枯深吸一氣:“我該如何找到席咛的親眷?”
路清絕:“找不到的。”
望枯:“我不信。既然如此易忘,席咛本性細心,怎會不留記号告誡自己?”
路清絕微怔:“是留了。”
望枯:“何處?”
路清絕先将四方人瞪走,這才卷起衣袖:“在我手臂上。”
望枯:“為何會在路師兄手臂上?”
路清絕啧了聲:“席咛來十二峰沒多久,就以心狠而聞名,記号都往身上留,我看不下去,就把刀奪來,幫她刻了。”
望枯刮目相看:“路師兄,原是我錯怪你了,你的的确确是個大好人。”
路清絕噎聲:“……”
隻見他長臂之上,從左往右,由淺及深,共有四個像字是卻不像字、而是更像圖符的刀疤。
若以木棍作比照,分别是五條豎着的,一條橫卻在下方緊緊相連四條豎着的,類似“三”字且都是橫躺的,豎着一條又在底方橫來一條的。
淩嵘淚眼婆娑,随之趕到:“我了然席咛,這些是算籌數。”
續蘭也跟着點頭。
淩嵘:“算籌并非人人能懂,席咛為世家女,本不該習得,但她母親經商多年,想讓她入仕為官,多少能派上用處,便什麼都教給她了。”
因此,經她指認,這幾個數字正是——
望枯:“五、九、三、六?”
魂靈中有一個橫沖直撞的身影,将它們攪作一團。
路清絕眼疾手快拿清絕劍斬去攔截,将最先的一魂攔住,卻始終捂着頭,不住震顫,遮掩面容。
望枯:“為何要躲?你是不肯見席咛嗎?”
它喃喃自語:“娘别打我……我不會算數……别打我……”
望枯:“……”
魚兒上鈎,卻是池魚。
這樣下去可不是法子。
望枯:“路師兄,可否幫我剖金丹?”
她也掀衣袖——倘若,巫蠱邪祟還在望枯身中,親眷若見到,可會像席咛一樣,喚醒仇恨?
隻是,需讓它們一一進到她的身,才分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