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之戰告捷,沙棠神木上挂起五顔六色的衣裳,遠看像彩旗,招搖過市。風浮濯受傷的手終是停在了第五遍,弋祯法師如約候在小院栅欄前庭,卻也不疾不徐。
風浮濯走之前,将大小事宜都打理個遍了。先是清理門戶,收拾昨夜殘局,神樹不生蟲,風沙過盛,縫隙最易積灰,他就專挑此地鑽牛角尖。再将屋内貴重的、随手可拿的物什分門别類。最後,把那長梯通通敲實了,再修整一番,不留任何問題。
險些讓人忘了,他尚且失明。
不待望枯下達逐客令,風浮濯又自知退居門外。
他别言一句:“望枯,若是入了夜裡,甯可讓衣裳丢了,也莫要出來收了。”
望枯:“好。”
風浮濯行了幾步,又躊躇駐足:“……望枯,你可要我的淨骨?”
——望枯既已贈了“身物”,自當禮尚往來還她一個能登雅堂的。
入弋祯法師的而後,他七旬模樣,卻似黃毛小兒血氣方剛,今時也氣紅了臉:“倦空!你休想亂贈物什!淨骨不可贈人,妖更不行!”
風浮濯一本正經:“弋祯法師曾多次告知,淨骨為好物,剔下之事雖小,但若是荒置,則更為可惜。”
——日後沒了淨骨,不知還能幫望枯幾回。
弋祯法師:“……”
他就不曾想過,淨骨來日還會歸還他身麼?
望枯冥思苦想:“我倒是想要,但不知如何用,更不知如何放在我身,便還是算了。”
風浮濯:“……好,珍重。”
夜未落,他自寒波橫流。
臨走前,還系上遮目絲綢。隻是迫使己身,離那唯一的餘熱更行更遠。
并勒令自己不可回頭看。
……
晚霞日行三萬裡,稍燥的風飄過長階。席咛幫望枯收了衣,坐在屋内長話短說,話矛隻有一人。
席咛:“望枯,我的心魔,是休忘塵所害。”
從禮儀尊卑刻骨銘心,到如今劍指正道,定了心要孤行一世。
望枯颔首:“席咛師姐,您是如何知曉的?”
她閉眼:“他同我說出實情時,為的是不讓我沉湎雙親逝去的悲痛,讓我有個活着的念想,于是有意扯謊。不曾料到骨灰膚玉會倒食佩戴之人的神識、血肉,更不知此物會助長我生出心魔。”
隻聽她一聲冷呵後,又道:“但如何讓旁人信服?我跟在他手下這麼多年,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依稀記得,我來十二峰第二年裡,練劍之地跟了條青蛇,他都從遙指峰趕來與我相告,說,蛇不毒人,卻難免傷了手,我如此急于求成,不可耽擱一刻,理應更加細心。”
望枯追憶那時莊周夢蝶,骨灰膚玉有兩枚,互為陪襯。但風長引始終漏個半臉,祉州往事也大多是她的妻兒,可是暗指——她猜錯了。玉就是古絲的,另一半關乎風長引,莫非仍舊留存于世?
望枯:“我昏迷的這些天,席咛師姐可知我嘴裡含的玉是一枚還是兩枚?”
席咛正色:“這正是我想說的第二樁事,隻有一枚。而另一枚骨灰膚玉,我找了一月之久,凡是十二峰能踏足的地方,我都巡了三遍,仍舊一無所獲,定是被他拿了回去。”
望枯:“……為何又拿去了?他還有什麼打算?”
席咛自嘲一笑:“他是遙指峰的師長,天下第一劍,明知我資質平平,卻覺我是可塑之才,傾囊相授,因此才将他的話奉為圭臬……而我,跟在他手下這麼些年,卻仍舊愚鈍,非但一無所知,還錯成他的局中棋。”
她定了眸光:“望枯,你也是他的局中棋。”
望枯風輕雲淡:“我早已料到。他看似對我了如指掌,但不敢對我輕舉妄動,偶爾急切,才來我跟前鞭策。有什麼仇我都當場報了,至于他的命,遲早也會歸還我手上。”
席咛搖頭,雙目悲涼:“望枯,并非如此,他應當布了場彌天大局,死于他,是全身而退的好事,我想——他不止要毀了我和你,還要毀了十二峰。”
望枯:“十二峰上下,這麼些人對他唯命是從,他想做何事都易如反掌,但如今遲遲不動手……恐怕,他還在等何事。”
席咛:“若是需等的,就隻有‘滅神令’了,難不成他也想毀了天道?”
望枯:“不盡然,他要如何想,我們誰人都不清楚。”
休忘塵以攪局為先,以災禍為樂,其心昭然若揭。
他要等的,隻會是一個毀天滅地的修羅。
但若是他在等望枯。
那他自然押錯寶了——望枯可無心成魔,哪怕真成了,第一個将她趕盡殺絕的,也隻會是她自己。
話說至此,席咛哀歎垂暮之景:“望枯,我明白。我雖對十二峰并無太多情誼,更無英雄豪傑的本分,隻想與雙親長相厮守,但再如何,十二峰落在他這等惡人手裡,我也難平心頭之恨。”
推心置腹至此,望枯又将幾個深埋心底的疑慮問出口,再将夢中所見所聞告知于她。
望枯:“席咛師姐,初見之時,你說殺身之仇為嵌入我身的邪祟所害,我夢中卻見你雙親被蒙怨斬首,還是淩嵘出面幫了一把,你們當初有何淵源?”
席咛:“邪祟起于一樁巫蠱之禍,若隻是穢亂後宮的事,也不會這樣臭名昭著。牽連太多人命,朝中文武百官、有頭有臉的名門望族通通被彈劾,說他們不知好好教導閨中女子,還要送入宮中掀起狂瀾。”
望枯:“那這人偶之事,與四百年前,豐南王朝的白骨偶有何瓜葛?”
如此陳年往事,席咛卻曆曆在目:“當初父母為祉州先輩平反冤案,他們都一口咬死這二者定有瓜葛。父母不肯信這無憑無據的話,百官争相聊表忠心,将他們推去風口浪尖,還隻認為烏合之衆,不除為患。這才有你所見的過往……兩百載過去了,百官死的死,窮困潦倒的窮困潦倒,隻有隗念萱魂魄不垂,依舊非為作歹。”
望枯:“席咛師姐,你來此十二峰,正是為了隗念萱嗎?她與已故的隗太後呢?可是也有瓜葛?”
“我起先不知隗念萱在此地,聽聞銀燭山可保亡魂不滅,這才來誤打誤撞來了十二峰。淩嵘的魂魄跟了我們一路,因此留在銀燭山當了鬼修,修行幾年才告知到的,”席咛娓娓道來,“至于隗念萱與隗太後,二人确有關系。聽路清絕四處奔波得來的小道消息,前者為姑母,後者為侄女,但離磐州太遠,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望枯:“原是如此。”
席咛回眼:“事不宜遲,我該走了,下回再與我細說祉州二位先輩的事。我雖不願再留遙指峰,日日想着被趕出師門,但休忘塵看你我交相密切,定會有所行徑。比方說,明日早訓照舊,恐是有要事——槐飏骨估計也有着落,不知會不會給了你?”
望枯:“骨灰膚玉應着你的軟肋,那槐飏骨于我而言算什麼?槐飏仙尊身死巫山,哪怕真有逆轉乾坤的本事,他便是給了我,我也隻會供奉着……難不成,休宗主連這兒也猜到了罷?”
席咛:“隻聽聞槐飏骨有鎮守一方、國泰安甯之用,至于扭轉乾坤,先前從未有人知曉,也是近日走漏風聲。若是真給了你,暫且不要輕舉妄動。”
望枯:“好,席咛師姐,我還有最後一問——你雙親的魂魄,當真是他所害麼?”
席咛淡然:“他不認,但這樣灰飛煙滅,放眼十二峰,除了他,誰會無端迫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