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憐憫,各恨衆生。
但萬物存活,更無須旁人教導,無外乎各憑本念。
望枯沒有管。
但也正在這時,休忘塵雙眼緩緩閉上,像是假寐,待到手中杯落地,人也向後仰去。
四方人紛紛起身:“休宗主!”
青絲浸苦酒,白衣也嘗秋。
休忘塵閉着眼躺在地上。
如此醉醺醺,無意識,動彈不得——怎會是休忘塵呢?
十二峰的師尊也隻來了他休忘塵一個,其餘的,都留在巫山收拾殘局。修士們六神無主,要想主持大局也難有一心,東嚷一個,西喊一聲,喧騰而混亂。
無名一劍劈開憑欄,生路已出,又站在桌上,字字清晰:“劍修快回巫山搬救兵!再将那掌櫃、店小二、庖廚,通通綁過來!符修畫符!勢必搞清楚這些肉究竟是什麼!其餘人擺陣,确信晖卮軒無人逃出!”
主心骨現身,幾人一哄而散,各擔其職。
封鎖晖卮軒倒是簡易,隻需在各個角落定點,再紮上佩劍,自當萬無一失。而店小二都是青蟲、螳螂、螞蚱這些手臂多、還行得快的妖怪,如今各個不成氣候,縮在角落。而符修拿出黃紙與朱砂,每張畫咒,好似是能見原先模樣的“顯形符”。
無名雷厲風行,開門見山:“這是檐青仙尊,遙指峰的休宗主,他若有個三長兩短,莫說你的晖卮軒,就是整個妖界,都難逃幹系,我奉勸你們如實相告。”
容掌櫃天生苦臉,大嘴委屈,而顯得皺皺巴巴:“他是檐青仙尊?恕我有眼無珠,可本店學的是人間磐州的上賓之禮,迄今已建四百年,從未有這般茬子。”
無名不予理會:“什麼肉?什麼酒?”
容掌櫃凝噎:“隻是上好的人肉、上好的人皮,酒也是用上好的膽汁釀成……”
衆人無不駭然失色。
無名面色鐵青:“我們是人,你們妖怪都知不食同類,為何偏要如此?”
這下,換這些妖怪茫然失措了,難以置信地打量他們每一張臉孔。
螳螂為總管,蚌珠大、突出眶的眼寫滿慌神:“可是……可是諸位貴客不是妖怪嗎!”
蒼寸惡向膽邊生:“你白長這麼大眼了!不認得人,也總該認得赤橙紅綠罷?這十二峰的宗袍,都擺在這兒呢!哪裡成妖怪了!”
話音驟落,那幾十張掌心大的“顯形符”也兀自飛去空地,合為一整張紙。
丹砂作畫,不講精細。但緩緩浮出符咒上的,分明就是個雙目失澤,左腿系着紅繩,右掌背上有一團黑胎記,未及耄耋年就有生胡須的樵夫。
青蟲妖探出頭:“正是他!我可記得昨日,他是托了道士問了來妖界的法子,親自尋上門的,說是賣身換他父母能下個好葬,我親自去處置後事的,定是錯不了!”
适才胡吃海塞的修士再也聽不下去,捂着嘴尋去茅房嘔個不停。
容掌櫃窮追不舍:“來晖卮軒的過客這樣多,五界之中各個都有,我們怎會是人是妖都識不出呢?貴賓之中定有妖怪是錯不了!還指不定是個狠角色,将貴賓們的氣息都改成妖了!”
語畢,尚留此地的修士們齊齊向望枯看去。
無名不露聲色:“也就是說,這漫冬飲是膽汁制成?”
容掌櫃忙不疊颔首:“自然是了!就不純,客人都不會買賬的,我們怎敢亂摻!”
無名:“我們之中,确有幾個妖怪,但不至人人都是,而這幾個妖怪,更不喜食人,可你不曾問清,妄自端來黃金肉,怎又不算罪過!”
容掌櫃急中生智,往人潮中看,直至看到望枯,雖膝上發軟、心如擂鼓,卻也梗着脖子指過去:“她、她就是那個能蓋人氣息的大妖!求諸位貴客明鑒!”
好一個信口雌黃,張口就來,深得休忘塵秉性。
望枯長歎。
——她分明一語不發,怎的就成了大妖?
遊風城這樣有名,她也與吹蔓結伴同遊過,隻是不曾入過晖卮軒,卻從未有人指着她說這樣沒根沒據的話。
席咛站出身,卻隻與望枯相言:“休忘塵是自甘中招的。”
至此,桑落也攜何所似、襄泛破門而入。
桑落:“休忘塵!你明知不對,為何執意要喝!”
她非但不救,一聲大罵,把幾個妖怪都吓得夠嗆。
何所似嫌丢臉:“桑宗主消停點兒罷!自己人就不要埋怨了!”
他攙起休忘塵,這時,後者微垂的眼,可算是睜開了。
何所似:“诶,休宗主醒了,你怎麼樣?可是哪裡不舒服?”
休忘塵揉揉眉心,休整片刻:“桑宗主罵得是。不過,我喝酒隻是想試試,今日我究竟是多慮了,還是偶然。”
襄泛納罕:“此事能靠飲酒試出來?”
“能。”休忘塵擡起頭,直尋望枯的眼,“入了晖卮軒我便覺不對,總有什麼在隐去我的劍氣,還總覺昏沉,如今看來,恐怕是蓄謀已久。巫山妖怪久居深山,又沆瀣一氣,而遊風城的妖怪大多都見了市面,不可不知來者是大妖……還是邪祟。”
此言一出,當真印證了望枯心底的所有猜忌。
替罪至今,休忘塵要光明正大坐實她“天降災星”的傳聞。
但望枯時至今日,連自己究竟是什麼也說不出口。
刹那間,休忘塵壓低眉眼,笑意蕩然無存。
聲卻振千人。
“萬苦尊離去,巫山百草凋敝,皆是望枯一手所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