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浮濯記得,出關那日,是二月驚蟄。
歸甯下着蒙蒙細雨,氤氲了天地佛光,洗去佛像的灰,衣冠更顯華彩。而眉目一改常态,淺笑隐去,近在咫尺的佛像,卻在微茫中變得遙遠。
額上朱砂卻清晰可見。
像是哪個膽大包天的人,用血添了一筆。
歸甯不常下雨的。
但雨若是來了,風浮濯會先給佛像罩件衣裳,再惦念起人間金秋,可會豐收。便翻出銅盆,擺在院子裡,接下幾斤雨,以備不時之需——比方說,旱災、走水之日。
風浮濯站在廊下,看不見雨,但活了這麼些年,也仍不覺雨聲好聽。一聲聲的,說是了落豆子、珠子、銀兩,都不對。雨水太粘膩,“啪嗒”一落,就賴在旱地上不走了。待到平地宛作涓涓細流,聲勢愈發浩大,才奪走人聲,登台唱個不休。
其間,既有同門學他,也有同門譏諷。
“呵,前幾日也在落雨,怎麼不見倦空君做這善事呢?”
雨勢紛繁,埋葬春恨。
萍罄:“素君,自倦空君剔除淨骨後,閉關多日,今日才出,他怎知連着下了幾日的雨?倒是我們,疏忽大意,白白糟蹋了這麼好的水,應當多學着他點。”
素君是被丢在破廟門口的棄子,玄粲法師羽化前,剛好在此廟當住持,便将素君撿了回來,用清粥養大,名諱有“願君食素,莫忘救命恩”的意思。
而玄粲法師凡胎已死,時逢九歲的素君在簡陋靈堂前,婆娑中擦出了慧眼。于是,他拉住法師的衣角,跪地哭嚎,求着他把自己帶去極樂之界。
玄粲法師這一心軟,便破例帶他去了歸甯。
素君喜不自勝,沿用原先的法号,老實本分剃了度,卻無法信守那時“做牛做馬、上善若水”的承諾。當他混了口長生不老的佛氣後,魂兒也飄了,凡是要行出界的功德善事,都以好吃懶做處之。
偶有一回,素君竟摸去窯子裡揩油,還咽着口水說,“我這輩子嘗不得葷肉香,便嘗嘗女兒香”。如此大逆不道,給玄粲法師氣得無地自容,散盡修為,去山中思過。
一走三百年,至今未歸。
山中老虎走了,耗子也能稱霸主。
素君本性難移,但哄人的伎倆日益精進,歸甯弟子渾身是戒,他卻因那點左右逢源的本事,拉幫結派,收了些以鴻哀為為首、功德墊底的“小弟”,在佛門混出一席之地。
直至,佛門清掃之日,風浮濯翻出他藏在枕下的煙鬥。
後者秉公辦事,上交諸位法師之手,讓素君去籠殘浮屠吃了一月的啞巴虧,非但雙腿殘了,還刮去半條命,明面上變得老實巴交——
實則将風浮濯記恨上,趁機反将一軍。
正是多日前,拿望枯咬的紅痕、大做文章之人。
風浮濯不怪他。
但斷不可辱到望枯頭上。
素君聽了萍罄的話,還不收斂:“學他做什麼?學他私會妖女?與她颠鸾倒鳳?”
萍罄:“素君!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素君尖嘴猴腮:“那日可是都看着了!他隻身鑽入妖女的屋裡,徹夜不出,第二日還要跪地求娶人家,不是認了還是什麼?可惜……哈哈哈哈!人家隻玩露水情緣!”
字字句句都是輕佻無度。
風浮濯向來無怒。
但他面無表情,大步流星,擦肩而過時,袖口兩根結靡琴弦陡然飛出,“啪啪”兩聲,替他扇了兩個狠巴掌。
素君沒緩過來,而後氣得臉都發紫。
見風使舵的鴻哀,趕忙幫腔作勢:“倦空君打人了!倦空君打人了!”
另一師妹叉腰鳴不平,菱角發髻,有蓮花之相,瓷白玉面。法号也好記,名為“冬青”:“素君師兄!鴻哀師兄!分明是你們兩個嘴巴不幹淨在先,怎能賊喊捉賊!”
動靜之大,弋祯法師聞訊而來,卻先将風浮濯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還好,不鬧什麼相思病就是有救。
弋祯法師挂相:“何事?”
萍罄:“弋祯法師,我與冬青看的清清楚楚,素君面上的傷,并非是出自倦空君之手,而是結靡琴弦。”
冬青還在氣頭:“師尊!倦空師兄看都看不見,結靡琴弦才替他讨個公道!這二位師兄蠻不講理,說的髒話都不堪入耳!”
鴻哀對冬青賠笑:“冬青師妹,我們這哪兒是髒話,不過實話實說,你入佛門尚淺,應是還沒參透這僞君子的真面目罷……”
弋祯法師越聽越不對:“胡說!佛修需參透同門弟子的壞事麼!倦空便是真做了幾回錯事,也磨滅不得他的秉性!”
鴻哀有忿:“……弋祯法師當真偏心。”
弋祯法師瞪眼:“還敢忤逆!”
“……”
二人再不敢多說。
弋祯法師一碗水要端平:“倦空!你管好你這兩根弦!休要放它們出來害人!”
風浮濯低眉:“……倦空知錯。”
弋祯法師一聽,惡寒叢生,若風浮濯張嘴,翻來倒去就是這幾個字,他耳根都快起繭子了。再輕瞥他一眼——果真沒有悔過的模子。
人的骨頭怎能硬成這樣。
弋祯法師甘拜下風。
是了,他确有幾分偏心。
誰都心知肚明,結靡琴弦從未亂竄。
隻有風浮濯的默許。
……
但後來,風浮濯明知如此,卻還是負了弋祯法師的一片苦心。
在那場橫亘五界的永夜裡。
雨是它僅有的座下賓。
風浮濯有意積攢的雨水沒能派上用場,隻因洪澇四起,害死不少百姓與莊稼。
佛像又起裂縫。
這一回,是扼了脖頸。
此年大亂,無人顧及什麼不祥之兆,趁它才斷五寸,先跑人間一趟。
從閑情雅緻的畫舫煙雨,到奔流到海的黃沙滔浪,隻用了短短一月的時間。
原以為二月到盡,三月是頭。
可這場雨卻走了整整四個月。
因此,三月初三,四界共赴仙界之約,隻為商計連綿怪雨。
弋祯法師再次将他帶了去。
仙堂上,那不過一面之緣的休忘塵最是喧賓。
還輕飄飄說着他以立功為由,行殘害之實的話語。
“舍竹帝君,妖女望枯已被我親手送入織骨棺内,再沉入霧岫之水,去除邪氣。如今縱觀五界,皆無妖女氣息,恐是于棺中魂飛魄散,請帝君寬心。”
珠簾後的舍竹帝君沒有半點動靜。
而風浮濯捋了三遍,才将此話理清。
這回,他并未借助結靡琴弦之力,意識到時,步子已循聲邁去。而手中攢起的拳頭,也就此砸上休忘塵的右頰。
風浮濯行了他平生以來的第一回惡事。
二人本該素昧平生。
但風浮濯落拳時,休忘塵并未躲閃。
一個從不笑,一個不能不笑。
休忘塵在衆仙阻攔中也恣意快哉,偏頭對他說了一句。
“我得不到她,你同樣得不到。”
風浮濯早已忘卻自己答了什麼。
隻記得一句:“你不配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