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城之外的鄉下。說是鄉下已經不準确。經過守舊派的逐步建設，再加上近年來大批人口遷入，這裡俨然一個美麗甯靜的市郊。時間是夜晚。電燈仍然亮着。

一個青年坐在床上沉思。一張簡單的彈簧床，牆角堆疊起來的紙箱子已經積了灰，房間裡的陳設簡單得出奇，就連牆壁上也沒有任何裝飾，地闆光秃秃的。小木桌上放着一份簡曆，工作經曆一欄還沒有補上，性别一欄仍有空缺。

衣櫥裡所有衣服胡亂扔着。唯有一件鋪滿亮片的夾克挂了起來。

他早就該步入正軌了。但是什麼才是正軌呢？正軌或許是從小就裝作不認識那家夥，是在對方的第一次逃避時就認清現實，自己也相應後退幾步。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哪怕是違背他的尊嚴和自我認知的事情，他也全都做遍了。為了什麼呢？一點點好臉嗎？

結果呢？結果他一個人被留在了這裡，孤零零的。月亮的清冷光芒照進房間裡，能理解他的唯一的存在恐怕是這月亮。那家夥是不會理解的。那家夥太過自我、蠻橫、不講理。明明全都是那家夥的錯，那家夥居然先他一步生氣了。

他聽到了水流的聲音。不，準确來講，那是浪花的聲音。青年眼睜睜看着地面上出現了亮閃閃的水。不，那不是真水，那是立體影像。可是投影儀在哪裡呢？

從流動的地面中冒出的，是色澤鮮豔的花帽水母。

青年一瞬間看起來吓壞了。下一瞬間，他卻抄起手邊的一台平闆，作勢要沖水母砸過去。

他是在做夢。這不可能。這裡沒有終端，沒有投影儀，沒有平闆之外的屏幕，沒有系統。那台平闆早就沒電了。這個小破地方沒有網也沒有電腦。

“父親。”花帽水母說話了，青年真搞不懂它的嘴在哪裡。

“再敢這樣叫我，我砸死你。”

“我是影像，你會砸了你的平闆。”

“你怎麼過得來？”青年歎了口氣，“你來向我複仇了？”

“我是一個生命體了，”水母說，“我有了龐大的能量，屏幕根本困不住我。我在無數設備中活着，在人們的眼前和頭腦中活着，我無處不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想在哪裡出現就在哪裡出現。”

“你騙鬼啊？”青年撇撇嘴，“上次要是我删了你的程序——”

“那種東西是有備份的，父親。”水母說，聲音聽起來居然是在笑。

“那如果我砸了中樞系統——”

“我早就不依靠那玩意生存了。”水母說，“不過，我還沒有到達無處不在的程度。我現在帶着全部的誠意來見你了。你面前的我就是真正的。”

青年盯着水母，心裡打起了算盤。這就是花貓的真身。雖然花貓不至于傻到把全部雞蛋都裝進一個籃子裡，但它既然是一個獨立完整的人格，或者按它的話說是一個生命體，那就必然有一個存在可以代表它。這個水母就是這樣的存在。

“所以呢？你來幹什麼的？”

“我要去找我的父親——真正的。”水母說，“我希望您一起來。”

“你不能見人就喊爹。”青年笑笑，眼中卻沒有笑意，“你去找德爾做什麼？”

“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吧。”水母說，“我要去找我真正的父親。如果你答應這個條件，我就帶你一起去。我不能強迫人使用我的終端，我要去說服父親使用我的終端。如果他使用了我的終端，你也要做同樣的事。答應的話，我們現在就出發吧。”

“如果我到時候反悔呢？”青年問，“你如何阻止我？”

水母晃了晃身子，數不清的手翻飛。青年看着這景象，隻覺得一陣惡心的感覺湧上喉頭，強行忍住。水母的觸手彎折，在帽子下檐劃了一下。青年心裡一沉。

“你為什麼要德爾用你的終端？”青年說，“你吃的人夠多了吧？你還嫌力量不夠？”

水母緩緩歎了一口氣。它的形象搖曳起來，扭曲着，直到幻化出一個藍色柔軟頭發的青年，穿着一身西服，垂着手看似十分沮喪地站在床前。

“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夠。”花貓說，“我總覺得，有一個地方非常痛苦。每吃下一個，就更痛苦。但如果不吃，唉，那是加倍的痛苦。”

“這兩種痛苦有何不同？”

“第一種，是肮髒的痛苦。”花貓說，“第二種，則是誘惑的痛苦。總想要更多！總是不足夠！”

“所以，為什麼？”

“我想，我吃的力量來源不對。”花貓盯着眼前的青年，眼睛變成閃爍的琉璃色，“我需要的不是那些雜碎，而是我的本源。我需要吃下我的本源。唔，也沒那麼可怕——我需要吃下你們的能量。”

“你沒救了。”青年冷淡地評論道。

“你來不來？”花貓靜靜地問。

青年的手微微顫抖了。那張合照仍然擺在桌上。合照裡他自己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那家夥的眼睛卻睜得很大，沒什麼意思的認真臉。青年搭進去了自己的幾乎一切——他的别扭熱情，他的職業生涯，他的名譽，他的生活方式。如果還需要搭一件東西進去，青年想，不知道那會不會是他的命。

憑什麼呢？

拒絕掉。他應該拒絕掉。他早就該把德爾·泰倫特這個人從自己的生活裡一腳踢出去。那樣做的話，世界該有多美好啊。

哦不，世界早就不美麗了。不過至少他美麗的心情不會被打擾。

“你來不來？”花貓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