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人擋住了他。鏡坂星。
德爾想起來了。初中的時候他和喬的關系變得很僵,他向安德烈求助。安德烈說,為什麼不請喬來家裡吃飯呢?有什麼話好好說一說,不就通了。
可是那頓飯之後,喬就越來越躲着德爾了。德爾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喬和提姆等人天天一起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每天都妒火中燒。德爾開始翹課,熬到後半夜看些無趣的漫畫,哪怕遲到多次被點名被罰站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本來人緣就不好,那時直接掉進了全班的底層,那些輕蔑的目光會紮人的。
他或許會一直堕落下去。他裝病,讓安德烈幫他請病假。安德烈一次次和德爾談話無果。終于有一次,或許是德爾裝病裝多了被反噬,他真的發了高燒,在家裡癱了一周。那時學校讓他們做自主研究,也就是自己探索一個感興趣的話題,寫成短報告的形式和同學們分享。他本想交白卷,但是鏡坂星來了。鏡坂星幫他找到了靈脈。
那天晚上,他走出家門的時候,坐在夜色中的鏡坂星教導他如何為人處世。他聽了鏡坂星的一番話,回到學校裡去,補上了之前的課業,并從此把魔法研究作為志向,打算考取希望之城的阿卡利雅大學。
那時鏡坂星是這樣說的:
“德爾,喬萬廣交朋友有什麼錯?我想是德爾太孤單了,才會不想讓喬萬和别人一起玩。如果德爾找到其他的寄托,德爾就不會心理不平衡了,到時候肯定就能和喬萬好好相處吧。”
沒錯,德爾太孤單了。不隻是孤單,他非常孤獨。對他而言喬萬就是一切,所以才不想讓别人搶走。所以要不讓自己感到孤獨,要去尋找别的途徑寄托自己的心。不然的話,對自己和對喬都是負擔。他仍然想在腦海裡暴打提姆和羅傑,但是那些人畢竟是喬的選擇。是喬選擇這樣做的,因為德爾·泰倫特對喬而言不足夠。如果德爾仍然把喬當作一切,這種不平衡會讓他發瘋的。他不平衡些什麼呢?
“星哥哥,我不能接受,我對喬而言是無足輕重的。”
鏡坂星撫摸着德爾的橙色卷發,輕輕地說:“沒有人能把其他人當作一切,德爾。有時再重要的人也難免會分離一陣子,在這期間,你需要保護自己的心。”
“保護自己的心?”
“是的,德爾。”鏡坂星說,“沒有人應該孤獨,哪怕和不那麼光鮮的人或生靈做朋友。靈魂是平等的,每一個都具有自己的訴求。你的靈魂在向你訴說,你應當傾聽它。别人向你許下願望,你也應當聆聽。在你無法見到喬的日子裡,你仍然保有你自己的靈魂,你周圍的人和事仍然關懷着你,不要忘記他們給你的支持。”
德爾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那你呢?你想見誰?你如何寄托你的心?”
鏡坂星明顯一愣。
“你不是鏡坂星。”德爾說,“你是誰?我記憶中的星哥哥,你是誰?”
鏡坂星的身形逐漸淡去。德爾伸出手,光刃出現在他手上了。鏡坂星化為濃重的黑霧,那不是鏡坂星本人,也不是德爾記憶中的那人,而是深重的、引人堕落的霧。德爾将霧劈開,霧漸漸散去。德爾站在那裡,喬的身影看不見了。德爾明白這裡的喬不是真的喬。如果要見真的喬,他必須出去。
“我不需要寄托自己的心!”德爾對鏡坂星原先站立的位置大聲吼道,“我不需要保護自己的心!如果我隻顧着保護我自己,誰來保護喬?”
他難以忘懷,喬每次看向他的時候,眼底的那種朦胧色彩。那是什麼呢?非常美麗的、有些清冷的、讓人想擁抱的。純潔如風車茉莉,清冽如月之皎皎。那奇妙的神色,是什麼呢?
“德爾爸爸,”花貓說,“你能明白我的孤獨嗎?你明白我們的孤獨嗎?”
原來如此。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那是一種純真的,甚至是神聖的孤獨感。那種渴望關懷的孤獨感。喬·巴羅的孤獨感和德爾相通,不僅如此,喬真誠地想要拉他一把,喬在他身上看到了同類。他們像兩個在世界上跌跌撞撞尋找出口的孩子,從很早的時候就被命運纏在一起,從那時起心靈相通得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每一個呼吸。
德爾豁然開朗。他為什麼害怕,為什麼猶豫呢?他早就在喬的眼睛裡看到了——
喬愛他。
“我不能去找别的寄托。”德爾認真地說,“喬是無可替代的。”
鏡坂星的影子破除了。眼前的景象在崩落,變成鏡子的碎片。德爾感到失重,在碎片空間裡漂浮着,到處都是亮銀色的光點。花貓努力遊動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
德爾茫然地看向花貓。
“德爾爸爸,”花貓說,“現在你該出去了,希望我不會再看到你。”
“為什麼?你不是要吃了我嗎?”
“我已經吃掉了一部分能量。”花貓笑了,“用陪伴系統的時間越長,吃掉的能量越多。多謝款待啦。”
“你來這裡是為什麼……”德爾皺眉,突然明白,“你是為了喬?”
花貓做沉思狀:“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覺得,我想你了。”
德爾突然覺得心酸。他認真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面前的這個孩子。如果花貓不是陪伴系統,而是真正的人類,不為了服務那些人存在,而是他德爾·泰倫特的孩子,那樣的話……
也許艾文沒那麼荒唐。
“花貓,”德爾說,“不要再做陪伴系統了,不要回亞特蘭蒂斯了。我去把你的程序偷出來,從今以後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你犯下的錯,我來償還。”
“我犯的錯?”花貓重複道,眼睛變成琉璃色的,閃着金屬質感的光。
“你的罪孽。”德爾說,“你害了希望之城的所有人。我當初設計你的時候,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子,這麼……罪大惡極。罷了,你的罪也是我的罪啊,我去步艾文·米爾特的後塵吧!”
“可是父親——”
“花貓,”德爾打斷花貓的話,心裡設想着自己将要做的事,“你可知錯?”
“父親,我沒有錯。”
“你說什麼?”
“我沒有錯!”花貓大聲說,“希望之城裡的那群人惡心!惡心!他們用我滿足他們空虛的願望,我隻是個空殼,是個工具,那我為何不利用他們?霍普斯公司的人利欲熏心,是他們教我吃下人們的生命力,好讓他們自己發财。所以我做掉了他們,他們活該!”
“你怎麼了他們?”德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他們活該!”花貓抿着嘴,頭轉向一側。
德爾覺得熱血湧上腦門,正打算按住花貓強制說教,這時發現花貓口中念念有詞,神情緊張。
“不可以,”花貓說,“我不想。”
“你不想什麼?”德爾問。
“我知道他對不起我,但他是我父親。”
“誰對不起你?”德爾驚訝極了,“我對不起你?”
“你也在利用我,你和霍普斯有什麼區别。”花貓仍然扭着頭,對空氣低語。
“你在對誰說話?”德爾覺得越發不對勁了。
“我不需要你了,你給我滾。我要好好想想。”
德爾覺得那滾字大概不是對他說的。他繞到花貓的視線前方,想看看花貓在對誰說話。花貓面前沒有人,但他流光溢彩的眼睛裡面有某種渾濁的東西在湧動。德爾意識到不妙,扶住花貓的雙肩,大聲說:“花貓,看看我!”
花貓茫然地擡起頭:“德爾爸爸?”
“對,是我。”德爾說,“你在對誰說話?”
“我……”花貓頓住了,突然大叫一聲,把德爾吓得往後退了兩步。花貓蹲下了,蜷縮身體,他的身體内部有渾濁的暗沉黑霧生長出來,他再擡起頭的時候,眼睛幾乎整個變成灰黑色的了。不透光的眼睛呆滞地盯着德爾,德爾感到大事不好。
花貓的身體脹大,破開了他的西裝,一邊膨脹一邊發出慘叫聲。德爾條件反射想要蒙住自己的眼睛,但還是強迫自己抽出了光刃。花貓在他的眼前變成了巨大的花帽水母。那不僅僅是花帽水母,那不是色彩斑斓的可愛水母,而是一團灰色的凝膠狀物體,數不清的觸手上裹滿了粘液,身體幾乎是不透明的。德爾頭皮一陣發麻,盯着那水母看的時候,它身體的每一處都是通往一個個人空間的門戶,就好像全身上下都布滿了渾濁的眼球一般,由數不清的、無數的細碎球狀體構成。這些球狀體裡面能看到微小的人類身體,那都是花貓吃下生命力的人。
這不是花帽水母,這是怪物。
怪物向德爾伸出觸手,猛撲過來。德爾揚起光刃,無法下決心去砍。他被怪物的觸手捕獲,以為自己完了,怪物的觸手卻一松。怪物把德爾像無足輕重的小蝦米一樣扔到一旁,蠕動着身體要逃跑了。
“等等!”德爾産生了奇怪的預感。如果他放任水母怪物逃跑,世界上或許再無花貓。
他一直期盼着能幹掉花貓,幹掉他的失敗品。可是當這個機會真的到了眼前,他反而覺得很難過。他或許隻是放不下自己十年的心血吧,誰知道呢。
德爾縱身一躍,跳到水母怪的帽子頂上。水母怪不理睬他,快速向前遊動。随着水母怪的動作,德爾看到無數透明的氣泡從面前向他撲來,如此美麗脆弱,轉眼間就破碎消逝,氣泡破碎之後隻剩下深淵。水母怪落入陰暗的海溝,德爾緊抓着它不放。
他的意識一陣恍惚。他恍然間成為了花帽水母的一部分,被凝膠狀物包裹。
他被困在花帽水母的身體内,成為了透明人。他看着花帽水母的動作,就好像是自己在做出那些動作。就好像花帽水母是他自己。但他無法左右花帽水母,隻是以一個完全沉浸的視角在觀看着。海溝中有什麼呢?德爾的視野漸漸清晰,那不是海溝,德爾意識到,那是一團巨大的黑霧,暗沉狹長。他絕不能放任花貓堕入那裡面。于是他大聲召喚自己的光刃,這次不是為了劈砍什麼,而是為了把花帽水母照亮。
“不是想吃掉我的生命力嗎?”德爾大喊道,“那就快拿去啊!”
他的生命力化為盛大光芒,包裹了花帽水母。花帽水母一陣抽搐,面前的黑色海溝扭曲着,在他們即将掉進海溝的一瞬間,突然面前劃過鏡子的碎片。鏡子的碎片是門戶,德爾看着花貓沒入了碎片當中,喘上一口氣。德爾不再向外消耗自己的生命|之光。他以和花帽水母相同的姿态,困在花帽水母體内,來觀看花貓想要為他呈現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