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每年伊始在宮内舉辦。不過是一群人聚在一間裝潢華麗的房間吃頓飯。
君上始終愁眉不展,平日裡深谙奉承之道的人這會兒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他們也不懂溯行軍的事,能坦然吃下飯的似乎隻有一個人,審神者。
因為不是正式的官職,他被安排在靠門的角落。筷子頻頻起落,惹得衆人不住側目。
小烏丸就坐在審神者旁邊。他投過去的眼神太直接了,然而三日月宗近沒法提醒他注意克制,因為他們沒有坐在一起。
這個座次安排令三日月宗近十分意外。
令官說得明白,兩人都受邀參加,于是他們也沒再确認請柬裡的内容,直到當天兩人到了王城門口才知道,裡面隻寫了小烏丸一個人的名字。
“難怪隻有一份……”小烏丸犯難,“那你怎麼辦?”
三日月宗近心說那敢情好,我先回去了屋裡還有人等我呢,就看見王城裡頭跑來一個小侍,氣喘籲籲遞過來另一張請柬。
“這是三日月将軍的請柬”小侍恭敬地說,“三條的大人抱恙今日缺席,将軍以三條家代表的身份列席。”
到哪都擺脫不掉的影子。
三日月宗近興緻缺缺。三條的位置就在君上旁邊,他注意到這個中年男人幾次看向自己,欲言又止。
上次見面時也是這樣,憋了半天到最後隻說了句小心,聯想那時他看向審神者的眼神……或許君上想提醒自己要小心的人是他?
可是君上又如何得知審神者的異變?他的情報從何而來?審神者有天賜的神力,隻要他想,世間一切事物的根源都能知悉,可是君上——這麼說有些大不敬——一介凡人,就算他手裡有能探聽消息的忍者刺客,也不太可能從審神者眼皮子底下扒底兒。
或者說,令君上憂慮的另有他事。
若是這樣,那一定是和溯行軍同等大的麻煩。
這多災多難的年啊……三日月宗近感歎。
“君上,是不是……”侍從朝君上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三日月宗近眼見他容光煥發起來,仿佛有什麼天大的好事降臨。
“快,快上!”他小聲催促道。
“是。”
三日月宗近眯起眼睛,用餘光觀察他。君上依舊裝作愁悶的樣子,可是整個人的狀态都變了。
抱着樂器的藝伎們拘謹地走上來,款款行禮。
“吾近日新得一曲,借宴與諸位共賞。”君上迫不及待地說道。三日月宗近聽到旁邊有人竊竊私語,猜測那美女裡怕不是有被君上看中的。
分明是一臉握住救命稻草般的神情,怎麼可能是沉迷了美色?三日月宗近挑眉,藝伎而已,何德何能讓君上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朝堂中看去。
明媚的姑娘們帶來春天的氣息,沉悶的氣氛被春櫻沖淡。白嫩的手靈巧地撥弄琴弦,鼓點敲進了心裡。仙樂飄飄,君上舒服地眯起了眼,諸位大人更是表現得如癡如醉,連連叫好。
審神者吃飽喝足,認真看表演。小烏丸心想這不是和平常一樣嗎,便收回目光。簡單吃了兩口,他想看看三日月宗近在做什麼,這一擡頭,目光卻鎖定在一個藝伎身上。
鵝黃衣服的女孩低眉順目,指節有力地撥弄膝上的筝。她皮膚白皙,發色是有些突兀的灰。而那張臉……竟然眼熟得過分。
真的假的!
他飛快朝三日月宗近看去。
當然是假的。
三日月宗近對鶴丸國永的了解太透徹了,不僅作為準下屬,還作為共寝對象。
他也見過鶴丸國永彈琴的樣子,就是提前完成探查任務回到屯所的那天,雖然隻是短暫的一瞥,更何況鶴丸國永的頭發可比這人的白多了。
所以三日月宗近非常淡定,面前這人絕對不是扮了女裝的鶴。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同鶴丸國永長得實在太像了。
女孩的發色在這樣的場合顯得十分不正常。
少數地區的人由于生活習慣或者家族遺傳的緣故确有頭發異色的現象,但想要在王城内做事,絕對不允許有異樣的發色。管你紅的黃的,一律染成黑色,就算是上了年紀自然變白也不行,否則便視為不敬。
一介女流,在王城内頂着紮眼的灰發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還能安然無恙,她又有什麼來頭?
一曲終了,又來一曲。
君上似乎着了迷,女孩們隻得一刻不停地演奏,而諸位大人似乎也樂得如此。聽了有六七曲,君上這才意猶未盡放她們離開。
女孩們分兩路朝堂後退去,灰發女孩最後起身,自三日月宗近身邊經過時丢下一張紙條的動作被君上看了個正着。
三日月宗近:……
他大大方方拾起紙條卻沒有打開,擡頭請示君上,可還未說一個字,君上就連連擺手:“将軍既然醉了不如去後面坐坐,吾備了解酒的甜品。”
誰不知道三日月将軍千杯不倒?
三日月宗近現在以三條家代表的身份坐在這,君上卻依舊稱呼他将軍。灰發女孩的舉動也是真大膽,再加君上這張口就來的瞎話,三日月宗近哪還能不明白?
似乎沒人注意到這一系列事情的發生,三日月宗近微微欠身,悄然離席。
女孩們說笑着往深處走,灰發女孩慢吞吞落在最後。
“請留步。”三日月宗近叫住她。
灰發女孩的确停下了腳步,但是其他女孩也停了下來。一番察言觀色後,紛紛行禮。
“将軍有事嗎?”灰發女孩語氣很淡。
三日月宗近不常和異□□流,他斟酌片刻:“面熟,望詳談。”
其他女孩紛紛聚過來,嬉笑着把她懷裡的琴奪過去,又把她朝三日月宗近身邊一推。女孩被推得一頭撞在三日月宗近身上,其他人起着哄很快消失在過道盡頭。
女孩一動不動,三日月宗近也一動不動。待周圍終于沒了聲響,女孩突然十分大力地推開他。
她将手探進胸口,貼身塞着的信滿是褶皺:“将軍是見過什麼人,所以才用眼熟當借口吧?”
是一個問句,可女孩的聲音卻平淡地像是陳述一個事實。
“就不能是一個普通的……搭讪?”三日月宗近琢磨出一個詞。
“三條家的大人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女孩面無表情地說道。三日月宗近注意到她也有雙金色的眼睛,但是無論是色澤還是精氣神抑或是别的什麼,都遠不及鶴。
三日月宗近捏住信的一角,上面還有女孩身體的體溫,一時猶豫,但還是接了過來。
“去偏殿裡面坐會兒吧,回去太早會被懷疑。”女孩說。
“或許在這裡曬曬太陽也不錯。”三日月宗近搖頭。
女孩的眼神在空中畫了一個弧。
三日月宗近很少被這樣的眼神看,他有些好奇:“你讨厭我?”
“因為你說我眼熟。”
三日月宗近似乎想到些什麼。他将信收入袖中,也不嫌有灰塵,直接坐在了偏殿門前的台階上:“或許我們可以聊聊。”他朝身邊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對你的頭發有些興趣。”
冰山一樣的臉龐有所動容,女孩皺眉:“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
“大概是真的吧。”三日月宗近很有耐心,“或許這個故事有點長?”
女孩嗤笑一聲。
她抄起手,站姿不再像剛才那樣溫婉拘束,而是變得相當男孩子氣。這樣倒更有了鶴丸國永的影子。
她饒有興緻地上下打量了三日月宗近一番。
“作為三條家的大人,你竟然沒聽說過王城内的白發意味着什麼嗎?”女孩又問道,“你難道不知道那位的頭發是什麼顔色嗎?”
“那位?”三日月宗近來回咀嚼這個詞,然後嘗試地問,“是哪位?”
君上的大名并不是什麼忌諱的詞,他再猜不出來。
女孩轉身就走。
“或許你還有其他故事。”三日月宗近再次叫住她,“作為聽故事的回報,我或許可以幫你做幾件事。”
“比如?”女孩站定回頭。
“比如……”三日月宗近開始思考。
沒等三日月宗近回答,女孩先一步做出了行動。
她撕開衣領,冷風吹得她發抖,垂柳般柔軟的身體紮進三日月宗近懷中。三日月宗近端坐着,雙手平穩地放在腿上。任女孩千嬌百媚,自巋然不動。蔥白玉手劃過胸口,故意拈開衣領,幾枚紅痕大剌剌露了出來。
女孩停下動作,鄙夷地看着他。
“虛僞。”
三日月宗近微阖雙目:“天怪冷的。”
女孩飛快從他懷裡跳出來,她背對着三日月宗近:“不勞大人費心,賤命一條,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三日月宗近随口接話:“得病了?醫不好嗎?”
“得病?是啊,我有病。”女孩胡亂地掖了掖衣領。頭發因為剛才的動作亂了,她幹脆将發飾一個個摘下來,精緻的栉啊簪啊叮叮當當丢在地上,三日月宗近的目光落在一根泛着銀光的鶴紋笄上遲遲沒有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