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滞留室那慘白的燈光,如同永夜般不知疲倦地亮着,将時間的流逝感徹底剝奪。長條鐵椅的冰冷透過薄薄的中衣,滲入骨髓。空氣中消毒水和廉價泡面殘留的混合氣味,也驅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壓抑與屈辱。
謝鎮山閉目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眉頭擰成一個死結,胸膛依舊因餘怒而微微起伏。他拒絕再碰那“妖食”泡面桶,仿佛那是對他将軍尊嚴的玷污。謝明遠坐在一旁,眼神空洞地望着鐵栅欄外偶爾走過的警察身影,口中無意識地反複咀嚼着“有辱斯文…斯文掃地…”這幾個字,如同魔怔。隻有謝明軒,吃飽了泡面,又恢複了幾分少年心性,扒在鐵欄邊,好奇地打量着警察身上的裝備和遠處閃爍的電腦屏幕,眼中閃爍着探索的光芒。
女滞留室裡,柳氏靠在張嬷嬷身上,疲憊地合着眼,眼角猶有淚痕。謝明玉則緊緊依偎着母親,雙手抱着膝蓋,将臉埋進去,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這冰冷陌生的一切。祖母坐得筆直,渾濁的目光卻穿透鐵欄,落在遠處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上——謝硯秋被帶進去後,就再沒出來。謝明哲蜷縮在長椅最角落,無聲無息,仿佛與世隔絕。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饑餓感暫時被廉價的泡面壓制下去,但更深的焦慮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漲上來,淹沒着每一個人的心。
終于,那扇緊閉的門開了。
謝硯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腳步有些虛浮,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下的烏青濃重,嘴唇幹裂。她手裡緊緊攥着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整個人像是剛從一場耗盡心血的精神鏖戰中脫身,疲憊到了極點,但那雙眼睛,卻像被水洗過一般,亮得驚人,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近乎虛脫的銳利。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秋兒!”柳氏猛地睜開眼,掙紮着坐直身體,聲音帶着哭腔和急切。
“硯秋!”謝明遠也回過神來,緊張地站起身。
謝鎮山猛地睜開眼,目光如電般射向女兒。
祖母的脊背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渾濁的眼睛緊緊盯着謝硯秋的臉,試圖從中讀出結果。
謝硯秋走到男女滞留室之間的鐵欄前,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爹,娘,祖母,大哥…沒事了。暫時…暫時沒事了。”
“如何?”謝鎮山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那些皂…那些差役,如何說?”
謝硯秋将手中那幾張紙小心地卷起來,仿佛那是救命稻草,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跟他們說了。說我們是從一個叫‘雲霧溝’的深山裡逃出來的災民…山洪沖垮了村子,什麼都沒了,身份證明也丢了…一路流浪到這裡,好不容易才租了那個房子安身…” 她頓了頓,看着家人眼中或茫然、或驚愕、或了然的神情,繼續道,“那個陳警官…他…他半信半疑。但我們沒有身份,這是事實。他讓我們填了表,還…還按了指印(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指)。”
“按指印?”謝鎮山眉頭擰得更緊,“此乃畫押認罪乎?豈有此理!”
“不是認罪,爹!”謝硯秋急忙解釋,“是…是這裡的規矩,登記身份用的。就像…就像按手印确認身份文書一樣。”她努力用古人能理解的方式解釋,“陳警官說,這樣他們才能幫我們想辦法解決身份問題。”
“那…那砸壞的東西呢?”柳氏最關心這個,聲音帶着恐懼,“還有…老爺他…他差點…”
提到這個,謝硯秋的心又沉了一下,臉上露出苦澀:“電視機…房東明天會來派出所協商賠償。警察說,這個錢,我們必須要賠。至于爹…爹當時的行為,”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父親鐵青的臉色,“陳警官定性為‘抗拒執法未遂’,情節嚴重…但念在…念在爹他…呃…‘精神狀況不穩定’,加上我們身份特殊,暫時不予追究…但警告我們,絕對不能再有下次!否則…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哼!若非爾等阻攔…”謝鎮山重重哼了一聲,但終究沒再說下去。他也知道,此間“官府”的力量和規矩,與他想的大不相同。那冰冷的鐵欄和警棍,是實實在在的威懾。
“那我們現在…可以走了?”謝明遠急切地問,這囚籠般的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謝硯秋搖搖頭,疲憊地說:“暫時還不能。警察說,身份不明人員不能随意離開。要等明天…等一個叫‘民政局’和‘救助站’的人來核實我們的情況。如果…如果核實通過,可能會給我們一些暫時的幫助,比如安排住處,或者…教我們怎麼去補辦身份…”
“還要等?!”柳氏絕望地低呼一聲,身體晃了晃。謝明玉也擡起頭,眼中滿是恐懼,又要在這個地方待一夜?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陳警官和小趙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兩個穿着不同制服的人。一個年紀稍大,戴着眼鏡,氣質溫和些,胸前挂着“民政局”的工作牌。另一個稍微年輕,穿着印有“XX市救助管理站”字樣的藍色馬甲。
“謝硯秋,這兩位是民政局的李同志和救助站的王同志。”陳警官指了指身邊兩人,語氣依舊嚴肅,但似乎比之前緩和了一絲,“他們來了解你們的情況。”
所有人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李同志推了推眼鏡,拿出一個文件夾,語氣溫和但帶着公事公辦的味道:“謝硯秋是吧?陳警官這邊的情況我們已經初步了解了。你們自稱是來自‘雲霧溝’的災民,身份證明全部遺失。能具體說說‘雲霧溝’屬于哪個省哪個市哪個縣嗎?還有受災的具體日期?你們逃難的大緻路線?沿途有沒有在哪個救助站登記過?”
問題如同連珠炮般砸來,每一個都精準地戳在謝硯秋編造的故事最薄弱處。她手心瞬間又冒出了冷汗,大腦飛速運轉,竭力回憶着自己之前寫在表格上的那些模糊不清的細節。
“雲霧溝…在…在西南大山裡…具體…具體屬于哪個縣,我們山裡人也不清楚…隻知道離外面很遠很遠…要翻很多座山…”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真誠,“受災是…是去年…去年秋天,下大雨,山洪暴發…我們村子在山坳裡,一下子就被沖沒了…日期…大概是…九月初幾…”她報了個模糊的時間,“逃難…我們沿着一條河往下遊走…走了…走了很久,記不清多少天了…路上…路上遇到過一些好心人給點吃的…救助站…”她露出茫然的表情,“我們…我們沒聽說過救助站…也沒看到過…”
李同志一邊聽,一邊在紙上記錄着,眉頭微微蹙起。這描述太模糊,太籠統,完全無法查證。西南大山?範圍太大了。沒有具體地點,沒有确切時間,沒有沿途任何可核實的節點信息…這幾乎就是一個無法追溯的“孤島”故事。
救助站的王同志接着問:“那你們在城裡落腳,租房子,用的是現金還是其他方式支付?房東叫什麼名字?有聯系方式嗎?租期多久?”
又是一個死穴!
謝硯秋心跳如鼓,她哪裡知道房東叫什麼!她甚至不知道那個身體原主是怎麼租的房子!她隻能硬着頭皮繼續編:“是…是用現金…以前家裡攢的一點…一點老錢(她含糊地帶過錢币問題)…房東…房東是個男的,大概…大概五十多歲…我們叫他王叔…具體名字…他沒說…我們也沒問…聯系方式…沒有…租期…他說先住着看…”
漏洞百出!連姓氏都是現編的!李同志和王同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慮和為難。這種情況,幾乎無法進行任何有效的核實和救助登記。身份不明,來曆成謎,連落腳點都說不清楚。
陳警官在一旁看着,臉色也沉了下來。他之前就覺得謝硯秋的解釋牽強,現在看來,疑點更多了。這家人,到底什麼來頭?
氣氛再次變得凝重而尴尬。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冷眼旁觀的祖母,忽然開口了。她的聲音蒼老而平穩,帶着一種曆經滄桑沉澱下來的、不容置疑的威嚴感,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