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杯賽”初賽考場外那石破天驚的一幕,如同投入謝家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散。周維深教授熱切的眼神、那句“麒麟兒”的贊譽、以及S大附中“英才中心”的橄榄枝,徹底颠覆了所有人對謝明哲的認知。家中氛圍微妙地變化着。謝鎮山看小兒子的眼神,不再是過去那種帶着沉重負擔的無奈,而是混雜着震撼、探究和一種遲來的、笨拙的驕傲。柳氏更是将滿腔的疼惜化作了無微不至的關懷,雖然謝明哲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數學宇宙中,對外界的情緒波瀾無動于衷。
謝硯秋則像一位技藝高超的織工,在驚喜與壓力交織的絲線中穿行。她一邊與周教授保持緊密聯系,準備着英才中心的評估事宜,一邊還要安撫因為弟弟突然“封神”而陷入複雜情緒、甚至有些自暴自棄的謝明軒。家庭的資源,無論是物質還是關注度,都不可避免地向着這顆驟然升起的數學新星傾斜。
然而,在這片圍繞着謝明哲的喧騰與光亮之外,一個角落卻顯得愈發沉寂,如同被遺忘的孤島。
謝明玉。
她變得更加安靜了。放學回家,便徑直鑽進用簾子隔開的、屬于她和謝硯秋的小小空間,放下書包,抱起那把從異世帶來的、桐木面闆已顯斑駁的舊琵琶。指尖拂過冰冷的絲弦,卻久久不撥響一聲。她隻是抱着它,下巴抵在琴頭上,目光穿過出租屋狹小的窗戶,投向外面灰蒙蒙的、被電線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眼神空洞,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甸甸的暮氣。
餐桌上,她沉默地吃着飯,對父親在劇組的新鮮見聞、母親網店重振旗鼓的瑣碎、弟弟明哲在數學世界的神奇表現,都隻是淺淺地應一聲“嗯”,再無多餘話語。那份屬于少女的靈動與偶爾流露的、對現代世界的好奇心,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冰殼封凍了。
謝硯秋敏銳地察覺到了妹妹的異常。她幾次試圖找話題,詢問學校生活,關心她與同學相處如何,謝明玉都隻是搖頭,或者用最簡短的詞語回答:“無事。”“尚可。”那份拒人千裡的疏離,讓謝硯秋心中隐隐作痛。
事情的導火索,在一個周末的午後悄然點燃。
陳志遠導演為了答謝謝鎮山對《大明劫》劇組的巨大貢獻(尤其是他那套源自戰陣的“破軍拳”被改編為劇中大将軍的标志性武打動作,效果震撼),特意派助理送來了幾張周末劇組開放探班的家屬票,邀請謝家全家去片場參觀。
這對從未見識過現代影視制作的謝家人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和新奇體驗。謝鎮山雖面上不顯,但眼中也掠過一絲期待,畢竟那是他揮灑汗水和重新找回部分尊嚴的地方。柳氏和謝明軒更是興奮不已。謝硯秋也想着帶明哲出去走走,換換環境,或許對他有好處。
“明玉,一起去吧?聽說片場可大了,能看到好多拍戲的,跟看戲文一樣!”謝硯秋拿着票,坐到妹妹身邊,語氣輕快。
謝明玉正抱着琵琶,手指無意識地描摹着琴頸上的花紋。聞言,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擡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阿姐…我…我不想去。”
“為什麼?”謝硯秋不解,“多難得的機會呀?去看看爹工作的地方不好嗎?”
謝明玉沉默了片刻,手指蜷縮起來,指尖用力得有些發白。“人多…嘈雜…”她找了個最表面的理由。
“那地方大着呢,我們就在旁邊看看,不往人堆裡紮。”謝硯秋耐心勸道,“再說了,你不是喜歡聽曲兒嗎?說不定能碰到唱戲的呢?”她試圖用妹妹感興趣的點來吸引她。
“唱戲?”謝明玉終于擡起頭,眼中卻沒有謝硯秋期待的亮光,反而掠過一絲極深的、難以言喻的悲涼和…屈辱?她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苦澀的弧度,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阿姐,戲子伶人…在台上取悅看客,博人一笑…與那倚樓賣笑的娼妓…又有何本質不同?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啪嗒!”
謝明玉懷中的琵琶,因她情緒的劇烈波動而脫手,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雖未斷弦,但琴身與堅硬地面的撞擊,發出沉悶而令人心碎的聲響。
屋内瞬間安靜下來。剛換好衣服準備出門的謝鎮山和柳氏聞聲看了過來,謝明軒也好奇地探出頭。
謝明玉看着地上的琵琶,臉色煞白,身體微微發抖。她猛地蹲下身,一把将琵琶緊緊抱回懷裡,仿佛抱着最後一點尊嚴的碎片。她沒有哭,隻是死死咬着下唇,眼神倔強而絕望地看向謝硯秋,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針,紮得謝硯秋心頭劇震!
取悅看客?娼妓?五十步笑百步?
謝硯秋瞬間明白了!妹妹的心結,遠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沉!那不僅僅是對嘈雜環境的抗拒,更是根植于靈魂深處、被那個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所烙印下的、對“才藝展示”的極端羞恥感!在她所受的教育裡,閨閣女子習琴棋書畫,隻為陶冶性情,修身養性,是“德”的附庸。若以此抛頭露面,供人觀賞品評,便是自輕自賤,與下九流的戲子無異!那是深入骨髓的、對身份和“體面”的執念!
“明玉!你胡說什麼!”柳氏又驚又怒,快步走過來,“什麼娼妓戲子的!快給阿姐道歉!”
謝鎮山的臉色也瞬間陰沉下來。女兒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觸碰了他同樣來自古代的某種禁忌神經。他眉頭緊鎖,沉聲道:“玉兒!慎言!女子當以貞靜為要!這等污言穢語,豈可出口!”
父親的斥責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謝明玉強撐的倔強。她抱着琵琶,猛地站起身,淚水終于決堤,卻倔強地不肯哭出聲,隻是用那雙蓄滿淚水、充滿悲憤和不解的眼睛,一一掃過父親、母親,最後定格在謝硯秋臉上。
“慎言?貞靜?”她的聲音帶着破碎的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爹!娘!阿姐!你們告訴我!在這裡!在這個地方!我算什麼?我還是将軍府的二小姐嗎?我學的琴棋書畫,除了在這鬥室裡孤芳自賞,還有何用?難道…難道真要像阿姐說的,去那‘戲台’上,像個玩意兒一樣被人指指點點,才算…有用嗎?!”
她的話像一把把鈍刀,割在每個人的心上。謝鎮山被問得啞口無言,他無法用現代的觀念去反駁女兒根深蒂固的認知。柳氏心疼得直掉眼淚,卻不知如何開解。謝明軒也被姐姐從未有過的激烈爆發吓住了。
“明玉…”謝硯秋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酸楚和翻騰的情緒。她走上前,無視妹妹抗拒的眼神,輕輕卻堅定地握住了她抱着琵琶、冰涼而顫抖的手腕。她的手心溫暖而幹燥。
“看着我,明玉。”謝硯秋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妹妹的抽泣。
謝明玉被迫擡起淚眼朦胧的臉。
“你剛才的話,有一句,阿姐要反駁你。”謝硯秋直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說‘孤芳自賞’。阿姐問你,你抱着這把琵琶,指尖撥動琴弦,琴音流淌出來的時候,你自己心中,是歡喜的?還是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