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黑貓聽他說得可憐又真切,倒是罕見的,生出一點愧疚,又想,這傻子果然是極看重自己,還非自己不可。也罷,就容忍他摸摸自己的腦袋吧。
宋餘揉了貓腦袋,見黑貓沒有反抗,就忍不住捏捏貓的耳朵,又去呼噜它油光水滑的毛發,還将臉埋上去蹭了又蹭,幸福又惆怅,道:“小黑小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主人是誰呀,他要是願意将你割愛給我,他想要多少銀子我都願意給他。”
黑貓忍着想将這個胡亂在自己身上亂蹭的人一把拍開的爪子,冷笑,還割愛,多少銀子都願意?這傻子從哪兒學來的風月場上一擲千金的風流作派?果然京都腐蝕人心,連傻子都能沾幾分纨绔氣!
他似乎是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很不錯,眼睛亮晶晶的,捧着小黑的腦袋,抵它濕漉漉的鼻子,還親了好幾口,“對啊!我可以将你買過來啊,買過來你就是我的了,就沒人能把你帶走了,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邊了。”
“小黑小黑,你說好不好,”宋餘巴巴的,似乎望見了一人一貓雙宿雙栖的美好未來,“你告訴我你的主人是誰呀。”
黑貓盯着宋餘,“啪”的伸黑肉墊的貓爪抵住那張臉。
18
宋文自昭然處得知宋餘終于餓了,想吃飯時松了一口氣,忙不疊就令下人備好飯食,提着食盒叩門而入時就見桌邊一人一貓齊齊望了過來,動作齊整。
宋文一眼就瞧見那隻貓,愣了好半晌,這……這黑貓怎的又回來了?
難怪宋餘喜上眉梢肯乖乖吃飯了。
好吧,好吧,不過是一隻貓,養着就養着吧,消失了還能再回來可見和他家少主子也是有那麼點緣分的。長平侯府宋管事如此安慰自己。
宋餘高興道:“文叔,小黑回來了!”
宋文應和笑道:“定是少爺心誠打動了上天,才讓這貓又回來了。”
姜焉對這對主仆翻了個白眼,他自然知道宋文不喜自己,不過他喜不喜歡,和他無關。宋餘嘿嘿笑了聲,巴巴地問宋文:“文叔,我餓了,今日吃什麼?”
宋文忙着手将食盒當中的飯食拿出來,說:“蟹粉獅子頭,蜜汁排骨,白椿還給您清拌了一道小黃瓜解膩,這是蝦仁馄饨,酥黃獨。”
宋餘心情舒暢了,方覺出腹中饑腸辘辘,挽起袖子,對宋文道:“文叔替我謝過白椿姐姐,我瞧着就好吃。”
白椿是廚房裡的大丫頭,宋餘想起什麼,又說:“前兩日是不是送來了新的料子,我記得有一匹藕粉色的,文叔你幫我送給白椿姐姐吧。”
“天冷了,文叔你給自己和陳嬸子都挑兩匹緞子吧。”
宋文“哎”了聲,笑說:“謝少爺賞。”
“您慢慢吃。”
說罷,宋文就退了出去,宋餘将蟹粉獅子頭推向黑貓,眨巴眨巴眼睛,愉快道:“小黑你嘗嘗,這是我最喜歡的蟹粉獅子頭。”
黑貓盯着他看了幾眼,若非知道宋餘癡傻,這一番恩賞是發乎真心,幾乎要以為面前這是個禦下有方的高門子弟。也虧得宋家有老侯爺坐鎮,又有宋文這個忠仆為他操持,否則宋餘隻怕要被吃得骨頭渣滓都不剩了。
當晚,一人一貓将桌上的飯食掃了個空,上床時一人一貓齊齊癱在床上,肚子圓滾滾。
姜焉癱着肚子,懶洋洋地想,宋家别的不說,掌勺的廚子手藝當真不錯,也不知多給銀子,能不能讓他跟去北疆。
姜焉打着宋餘廚子的主意,宋餘全然不知,宋餘吃得心滿意足,又有貓在側,隻覺籠罩在頭頂的陰雲都拂散得一幹二淨,再是歡喜沒有了。
宋餘打了個飽嗝,想了想,伸手摸小貓肚子,道:“六個丸子,你吃了四個,排骨你也吃了大半。”
“别的小貓也同你一般能吃嗎?”
姜焉吃飽喝足,看在飯食合心的份上,不與他計較,也懶得動彈,尾巴輕輕擺動,透着連自己都不曾覺察的惬意閑散。
宋餘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黑貓鼓鼓的肚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它道:“小黑,我今日原本不高興的。”
黑貓耳朵動了動。
宋餘自言自語一般,說:“我課考又不合格,要是年底的歲考也不好,我可能還是要留在廣業堂。其實也沒什麼不高興的,這本就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不但我習慣了,祖父,舅舅,國子監的老師,同窗……所有人都習慣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有點不高興,不過不是生别人的氣,是生我自己的氣。”
“我怎麼這樣笨?”
宋餘轉過身,看着小黑貓,似是在問他,又是問自己,“我這樣的傻子,留在國子監隻會讓他們都笑話侯府,小黑,我想和祖父說,我不去國子監了。”
“但是我不敢,”宋餘垂下眼睛,輕聲說,“我怕祖父……”
他竭力思索了許久,吐出了兩個字,“失望。阮承青說祖父和舅舅之所以不惱我,是因為他們對我已經徹底失望了,他羨慕我,他羨慕我即便歲考不過,祖父和舅舅都不會罵我。”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宋餘伸手壓着黑貓的貓爪,“這是好事嗎?”
“阮承青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可我怎麼不覺得,我一點都不喜歡。”
黑貓深深地看着宋餘,看着他眼中的困惑與迷茫,心裡不由得生出一絲憐憫——天之驕子隕落固然可歎,可天之驕子淪為庸常,方更令人歎息。
宋餘這個昔日的天之驕子,若是當真癡傻,渾渾噩噩也就罷了,偏偏他傻得不徹底,好似殘留了一絲玲珑竅,感受着這個世界的喜怒,懵懵懂懂地接受來自他人的失望,嘲笑,厭惡,自己理不清,說不清,無法排遣。
誰會去在意一個傻子在想什麼?
這個傻子不會哭,不會鬧,揣着滿腔情緒隻能傻乎乎地對一隻貓傾訴。
姜焉看着那雙懵懂怅惘的眼睛,半晌,鬼使神差地湊過去,舔了舔他的指頭,仿若無聲的安慰。